村里公示的社抚费征收表显示,李广宝的应收费用达到了158500元,比2009年涨了6万多元。
一听见狗叫声,李广宝就会腾地起身,探看是谁靠近了自家院子。
农户们开始起花生的日子以来,镇上又一次收紧了计划生育工作,村里的计生专干开始向超生户转达上级的消息,把钱准备好。超生户们都明白,这是又要收社会抚养费了,见着镇上的干部得躲着走。
李广宝已有3年没想社会抚养费的事。他曾因超生在新疆交过2万元社会抚养费,回到山东老家,又交了2万元,这之后,他以为超生的事就此了结了。没成想,今年他家超生的事又被旧事重提,年初的时候妻子还为此被送进镇上的“计生学习班”住了两周,交了几千元才被放出来。
这一回,按村里公示的社会抚养费征收表,李广宝和妻子路荣苹的应交金额超过了15万元。“这钱怎么交了又交,越交越多?”李广宝寻思这事不对劲。
离婚复婚 异地超生
李广宝和路荣苹是山东省临沂市临沭县石门镇东南埝村村民。2000年,李广宝和路荣苹结婚,并接连生下了两个女儿。
2005年,李广宝和路荣苹离婚,之后两人远走新疆尉犁县。凭借在尉犁县的关系,路荣苹将户口落在了尉犁县尉犁镇墩买里村。2006年12月25日,李广宝和路荣苹在尉犁县再次登记结婚。李广宝坦然回忆这段经历,夫妇二人远走他乡,名义上是打工,其实就是挖空心思想再要个儿子。
2008年7月18日,李广宝和路荣苹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二人终于得偿所愿。
离婚又复合,并没能使李广宝和路荣苹规避违反计划生育条例超生的处罚。新疆计生条例所允许的再婚夫妻生育子女条件,明确将复婚者排除在外。李广宝和路荣苹被认为是违法生育第三胎。2008年10月30日,李广宝和路荣苹向尉犁县尉犁镇计生委交了2万元社会抚养费。
李广宝和路荣苹觉得,生育第三胎的问题至此就算了结了。2009年,李广宝和路荣苹带着孩子回到了临沭县。不想几个月后,石门镇计生办就找上门了。
重复征收?补充征收?
2009年8月,李广宝的家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们将李广宝带到了石门镇计生办。
李广宝承认从新疆带回来的男孩是他和路荣苹所生,计生办人员判定他们违法生育第三胎。
李广宝称,计生人员告诉他,他的情况需要缴纳9万多元的社会抚养费。他解释称,已经和妻子在新疆交了2万元社会抚养费。但计生人员告诉他,在临沭县还得交钱。李广宝的倔犟劲儿也上来了,“不给”。
李广宝的倔犟并非没有道理。
国务院出台的《社会抚养费征收管理办法》规定,当事人在一地已经被征收社会抚养费的,在另一地不因同一事实再次被征收社会抚养费。
李广宝的儿子出生在2008年,其时,李广宝和路荣苹居住在新疆,李广宝的户籍在临沭县,路荣苹的户籍在尉犁县。二人违法生育第三胎的问题,应由尉犁县计生部门管理。
临沭县石门镇计生办主任高希景称,他知道李广宝的情况,但由于工作繁忙,并没有时间接受南都记者的采访。“有什么事,你让他自己来找我沟通。”
石门镇纪检书记李学普表示,按照《山东省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规定,流动人口计划生育工作由流动人口户籍所在地和现居住地的人民政府共同负责,以现居住地人民政府为主,户籍所在地人民政府予以配合。
李学普称,对于李广宝和路荣苹征收社会抚养费应属属地管理原则,按照临沭县的标准征收,“是补充征收,而不是再次征收”。
对于石门镇是否有权向李广宝和路荣苹征收社会抚养费以及征收标准如何,李广宝与镇计生部门无法达成一致。但一周之后,李广宝还是服软了。他凑了2万元交给了镇计生办。
超生户:不交钱被关“学习班”
从倔犟到服软,李广宝与镇计生办僵持了7天。这段时间里,李广宝被关在了镇计生办大院靠西边的平房里。这被村民称做是计生学习班,也叫人口学校。
荞麦涧村的孙林柱(化名)也被关在这里。2006年,孙林柱的第二个孩子出生。由于第一个是男孩,他的第二个孩子被认定为违法生育的二胎。
李广宝称,房间里关的人最多时有数十个。孙林柱的说法与李广宝一致。荞麦涧村的高云(化名)这时也被关在镇计生办,由于人多且来来往往,她和李广宝互相没看到,直到数年后说起,两人才得知还曾在同一时间段被关在一处。
这些人来自镇上的各个村。计生干部王武成(化名)介绍,每年八九月份,是石门镇计生工作抓得最紧的时段之一。王武成的官方头衔是妇女工作专职主任,农民们称之为妇女主任或计生专干。
“以前是一年四进站,两年前改成了一年三进站。”王武成说,进站是适龄妇女到计划生育服务站检查,镇计生委这样就掌握了妇女是否怀孕。1月、5月、9月是妇女进站的时间,计划生育工作也是这时候抓得紧。
石门镇将辖区分为石门、棠梨、新泉、沭官四个工作区。片区负责人是主任,在镇上被称为脱产干部,他们没有固定的办公室,在镇政府点了名后就在片区内各村开展工作。计划生育抓得紧时,他们便配合镇计生办寻找超生户等。到李广宝、孙林柱和高云们家中并将他们带走的,便是这些人。
李广宝、孙林柱、高云共同的说法是,不交钱的超生户就关进来,交了钱的就可以离开。平时房间门锁着,人们不能随意进出。睡觉的被褥由家人送来,男女一室,分边而睡。每天的吃食由家人送来。他们并没有看到看守的人打骂被关着的人。
而石门镇纪检书记李学普、石门镇计生办主任高希景、石门工作区主任解朝明都对南都记者称:不存在“计生学习班”。
李广宝称在“计生学习班”生活了7天,这时多数人已经离开。孙林柱也离开了,他称,家里为此交了5000元。高云也给钱离开,但她忘记给了多少钱,“被抓去的次数太多了。”
李广宝和家人通过各种渠道寻求帮忙,却没人来管。李广宝开始担忧无法出去,最终妥协。李广宝和路荣苹交了2万元,得到了计生干部不再追究的口头承诺。
李广宝的日子只消停了三年。现在回想起来,他才悔称口头承诺靠不住,“没有给我发决定书,连收据都是工商服务业收据。”
按照规定,计生部门须向违法行为人开具征收社会抚养费告知书和决定书,征收费用后须开具社会抚养费专用收据。
“首付”不过半费用年年涨?
《山东省人口与计生条例》规定,计生部门应当向征收社会抚养费的当事人开具征收决定书,征收当事人在回证上签名或盖章。送达之日起,决定书生效,当事人应当在三十日内一次缴清社会抚养费。有困难的可申请分期缴清。
诸多超生户都表示,以家庭经济状况,没有那么多钱一次缴清社会抚养费。
计生专干王武成介绍,石门镇开具征收决定有着不成文的方式。如果当事人一次性交的钱达到了应交社会抚养费的一半,计生部门会开具征收决定书。这意味着社会抚养费的金额定了下来,剩下的钱可以日后补齐。如果交的钱达不到一半,当事人不会收到决定书,这意味着当事人要交的钱将随着每年的平均人均收入不同而变化。人均收入逐年上涨,算上以违法情节制定的倍数,社会抚养费涨得更多。
石门镇计生办主任高希景并没有接受采访,这一说法未得到官方回应。李广宝、孙林柱、高云以及荞麦涧村张大仁(化名)的说法与王武成吻合,他们都没有收到过决定书。
2013年1月中旬,路荣苹又被镇上的计生人员带走。路荣苹被两名男子架上了面包车,这被已在车上的张大仁看到。
张大仁因违法生育第三胎,与路荣苹等一同被带到了镇计生办。张大仁交了4万元,得以从镇计生办回家。
路荣苹没交钱,被送到了临沭县阳光居小区的一个“计生学习班”。石门镇陈官庄村的杨秋(化名)比路荣苹晚几天进入“学习班”。
这一次,村里公示的社会抚养费征收情况一览,李广宝的应收费用达到了158500元,比2009年的9万元涨了6万多元。路荣苹在“计生学习班”住了两周,李广宝托关系给了8800元,路荣苹才出来了。“看管费每天200元,剩下6000元不知是交了社会抚养费还是走关系了。”李广宝称。
杨秋被认定违法生育二胎。他称,一开始他的征收数额是4万多元,今年年初被送到“计生学习班”时,他被告知要交10万多元。杨秋没看到征收决定书,“不知道为什么涨价,也不知道还差多少没交。”他称,自己交了5000元,得以从“计生学习班”出来。
孙林柱的违法生育发生在2006年,当年征收社会抚养费是3万多元。他称,2009年,他与李广宝一同被带到镇计生办时,给他定的是4 .24万元。到了今年,他的应缴数额变成了6.4万元。
高云被认定的违法生育发生在2006年。她称,“孩子没满月,就要带我走。我说得等我出了月子吧,他们就走了。我出了月子,他们又来了。”高云印象里,自打孩子出生,她年年都会被带走,每次交个几千元又出来。她也不知道该交多少社会抚养费,还差多少,“这次没来找我,交了这么多年应该交齐了吧?”
高云说的“这次”就是起花生前后。镇计生办的人通过计生专干传达,让超生户们准备钱。
为了躲避被带走,孙林柱、杨秋都离开石门镇打工去了。李广伟和路荣苹起早贪黑地在外边溜,在家的时候也关上院门,时刻留意着狗叫。
张大仁找了几个人来家里帮忙起花生,他的媳妇张坤(化名)在家做饭时,被计生人员堵个正着。张坤被送到临沭县彩虹桥北边的小宾馆里,这也是个“计生学习班”。这地方是小宾馆聚集之处,两家宾馆营业者称,一些宾馆与计生办有联系,为“计生学习班”提供场所,营业者从中获益。其中一家宾馆营业者称以前也揽过这个业务,但后来不干了。
张大仁交了5万元,张坤得以回家,算上今年1月交的4万元,他交齐了9.3万元。夫妇俩拿到了山东省非税收入收款收据,但没看到征收决定书,不知道社会抚养费日后是否还会被加码。
“违法了,我们认交。”这是李广宝们都提到的一句话,但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这钱交得没根没据、没完没了。
南都记者 张晗 发自山东临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