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记者 王世宇 实习生 张嘉 发自河北馆陶

　　4月29日晚，王子凯在楼下目睹了妻子坠楼。一条床单系在三楼医生办公室的暖气管上，女医生王萍拽住床单的一头，试图顺着床单从房间的窗户逃离，不料失手坠落。

　　此时，河北馆陶县人民医院的一场医疗纠纷已经持续了1个多小时。当天下午4时24分，一名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儿童被送到医院的心脑科，入住3病室，王萍参加了救治。

　　晚上7时许，患儿突然出现不适，随后死亡。晚上8时20分开始，接踵而至的死者家属将责任归咎于医院，在历时一个多小时的交涉中，家属和医院各执一词。其间，主治医师王萍遭打后，被堵在这间狭窄的办公室里。

　　在试图逃离办公室的过程中，这名去年刚被提拔为科室副主任的女医生，在这次医患纠纷中失去了生命。

　　被围堵的办公室

　　事发的这天晚上，丈夫王子凯没有等到下班回家的妻子，当他赶到馆陶县人民医院时，医院心脑科正卷入到一场医患争端中，一名送治的儿童死去了。他的妻子正是主治医生。

　　王子凯对此不愿多谈。他目光涣散，妻子之死让他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之中。在有限几次对媒体吐露心声时，他都强行控制情绪，却不时崩溃。他对一名采访他的记者说：“你们不要问我那天的事儿了，一想起来我头就要裂了。”

　　当天晚上，王子凯无法进入妻子被围堵的办公室内，他被患者家属挡在门外，挤不进去。无法接近妻子，他感到忐忑不安。

　　晚上9时30分左右，他从三楼的医生办公室门口跑到楼下，等待准备从窗口逃离的妻子。他看到妻子穿着白大褂，在窗前露了一下身子。惨剧发生了。

　　王子凯和一名赶来的医生抱起王萍往急救室跑。经过30多个小时的抢救后，王萍伤势过重，于5月1日2时18分死亡。

　　王萍的同事对这起死亡事件避而不谈。但一些医生试图以匿名的方式向外透露信息：事发当晚，患儿家属围堵医生之时，为防止意外，医院将王萍锁在三楼的医生办公室内。

　　如今，这间办公室已经改成“四病室”，门口“医生办公室”的字样也被遮盖。面积不大的屋内现在挤着三张病床，原有的格局已经打破。

　　事发时办公室被一个隔断分成里外两间。当时患儿家属发现了王萍，试图冲进办公室。有现场目击的住院病人告诉记者，办公室很快被患者家属突破，随后，一名女士用椅子打破了里间和外间隔断上的玻璃，情形相当紧急。

　　馆陶县警方的调查，还原了王萍坠楼之前遭围攻的情景。患儿的父母及亲属认为孩子死亡系医疗事故，他们来到病房三楼的医生办公室，找到了主治医生王萍，并对王进行辱骂殴打。随后，他们被闻讯而来的医院人员拉开，医院领导带着一部分家属去其他办公室谈判。

　　王萍遭打后躲在了办公室里间。医院人士与另外一部分家属在隔断外间和门口处交涉解释。玻璃被打碎后，王萍选择以床单从窗户处逃走，结果意外发生。

　　王萍救治的患者是一名年仅7岁的儿童沈志毅，刚刚入读小学。其父沈光否认当天发生冲突，更加否认打人，他称孩子母亲在事发的办公室外间痛哭，家人去世让她难以接受。他还表示没人要闯进去，并称当时有护士和其他医生在场，玻璃是原先碎的，“网上的都是瞎说。”

　　沈光的话显然无法说服王子凯。“她是被逼死的。”王子凯在接受采访时说。这也是多数王萍家属的看法。

　　妻子“头七”这天，丈夫王子凯的情绪再度失控。他是一名身体略显单薄的高中化学教师，一件并不合身的西服挂在身上。在5月4日晚上约见律师时，他坐在椅子上，长时间一言不发，谈到一些案情时，不时用手捂住脸。

　　他的表哥，同样是高中教师的靳文秀说，目睹妻子之死，给他以极大刺激。

　　送治的儿童

　　沈光仍然认为自己的儿子死于一次医疗事故。他5月5日向南都记者称，在当天与医院的谈判中，科室主任马金娥和医院一名院长两次答复时都认为药没问题，量也没问题。这成了冲突的焦点，“我们觉得没啥可谈的了。”

　　4月29日上午10时左右，沈光开着车，带着沈志毅到姥姥家吃午饭。在他眼中，孩子身体健康，从小喜欢玩电脑，在村里上学，到处乱跑。他承认，作为父亲，他平时管得不多，甚至不能说清孩子读几年级，一直是孩子的母亲在照看。

　　沈光告诉南都记者，下午送孩子去医院是因为咳嗽，打算在医院开点药回家打针。他认为病得不重。但同房的病人很快发现，孩子被送来时已经喘得很严重，情况危急。

　　沈光找到的是科室主任马金娥，他们家与马金娥相熟，因此才将孩子送到医院。沈光说，4月24日开始，孩子即出现咳嗽症状，彼时他们在医院开了一块八的药回家。这次再次送医，家人怕自己输液把握不好“一分钟6滴”的进度，在医生的建议下留院。主治医生王萍开始对沈志毅进行救治。

　　孩子入住的病床在3病室。仅过了一会，情况开始恶化。据沈光的说法，孩子测量体温是38℃，心电图显示每分钟心跳176次。在王萍的建议下，孩子换打了一种心律平的药物。

　　沈光说，王萍让护士用注射器通过输液管将药物注入沈志毅的静脉中。过了四五分钟，孩子开始喊难受。王萍则说没事。很快，局面失控了，孩子昏死过去，在经过一轮紧张的抢救后，死在病床上。

　　马金娥对南都记者说，孩子送来时已经心衰了。据馆陶县官方披露的救治信息，沈志毅此前患有严重先天性心脏病，血管畸形，曾在西安第四军医大学治疗，但开胸后医生发现病情严重，未对患者实施手术。4月29日入住馆陶县人民医院时，患者手、嘴唇等部位发紫，随时有生命危险。

　　沈光家人说，西安的那次治疗是在5年前，回家后孩子正常上学，一直没出现问题，直到这次咳嗽发作。

　　沈光的大伯沈英文在当地经营建筑装修生意，在家族之中颇有权威，“反正都得听我的”。他告诉南都记者，女医生坠楼第二天，家人找到了他。沈英文说，他要求家人别再闹了，医院没赔钱，但“那边乱了，等把事处理完”。

　　沈光没有透露事发后与医院协商的结果。不过孩子的尸体第二天就土葬了。他透露，因为出现了医生坠楼的事，目前家属暂时不打算和医院接触。

　　感觉很累的医生

　　另一个家庭中，在丈夫王子凯的眼里，王萍尽到了一个好妻子的本分。他形容妻子，上班这么多年来，连件贵的衣服都舍不得买，对长辈也很孝敬。

　　王萍今年33岁，2004年在取得河北承德医学院学士学位后，还参加北京大学心理学本科自学考试，拿到了毕业证。去年下半年，她被提为科室副主任。

　　王萍和丈夫都是馆陶县人，王子凯在师范学校毕业后，从业十余载，如今已是中教一级教师。在县城里，医生和教师都是让人羡慕的职业。两人工作后经人介绍，恋爱，结婚。一切按部就班。

　　王萍有时候会向丈夫谈起自己工作很累。王子凯回忆，儿子出生后，因为没时间，距离最近的邯郸也只去过两次。王萍晚育，先是抱养了一个女孩，2010年，他们才有了自己的孩子。

　　作为一名医生，王萍不时在Q Q空间表达自己对医生职业的迷茫。2010年4月26日，她抱怨“最近医院里发生了很多事，心里很烦”。她不时会谈起加班，并试图给自己减压。

　　2011年12月11日，身为医生的她，“眼睁睁地看着死神夺走了三个性命，最后一个是我的舅舅。我却无能为力！”

　　她于2013年初更改了空间状态，表示不知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想做好一个医生，先做好一个人”，又说“吃一次亏，认清一个人的本质，我是赔了还是赚了”。

　　她经常在Q Q上更新自己的心情，表达对生活的态度：“生活是一种责任，就像这碗稀饭和煎蛋，尽管老吃觉得没有什么味道，可是你每天还得做、还得吃，有时甚至觉得它难吃，可是不吃心里空荡荡的。”……

　　医患冲突

　　王萍的家属准备将矛头对准沈家，一些家属还认为应该追究医院的责任。中国医师协会在官网上发文质疑，称医院让医生直接面对患者家属是失职。但另一些家属认为，目前王家和医院的矛头应该一致指向当晚参与围堵的人。

　　馆陶县公安局认为，王萍系坠楼身亡，排除人为外力直接致其坠楼的可能。但替王萍家属维权的李海不这么看。5月5日，他看到这则由馆陶县委宣传部发布的消息后，决定搞清楚“外力”的界定问题。

　　一些法律上的争议随着王萍之死开始浮现。李海认为，患者家属围堵办公室所造成的精神压力，和王萍之死有逻辑上的关系。但也有律师认为这仍属于王萍的自主意识。

　　李海是一名医生。他表示再次看到有医生在医患矛盾中死去，非常气愤，“医生都开始拍桌子。”

　　馆陶县人民医院是一所二级甲等综合医院。全国陆续发生的几起杀医事件已让医院有所防范。医院贴出的标语显示，要力倡和谐医患关系。

　　2012年5月4日，接连几次医患冲突引发了关注。为响应彼时卫生部及公安部关于在二级甲等以上医院设立警务室的通知，馆陶县公安局在该县的人民医院及中医院设立了警务室。不过，这一警务室设立至今，从没有警察值守。

　　一些患者家属也对医院的行为表示不解。即使在王萍遭受“辱骂殴打”后，也并没有人报警。直到惨剧酿成之后，警察才接到报警赶到现场。馆陶县人民医院没有就此作出回应。

　　就在坠楼前3天，王萍在个人空间内转发了一篇文章，关注让人不安的医患矛盾。

　　在这篇名叫《中国不需要医生》的文章中，讲述了一家医院抢救颈椎骨折的车祸病人，历时9小时后患者死亡一事，“家属表示要让主持抢救的医生偿命”。这篇文章以一名医生的视角展开，用宣泄的方式表达了医生的不满。

　　身为一名心脑科医生，王萍转发了这篇文章。近年来，发生在医院的惨案不断进入公众视野，医生们越来越关注自己的处境。仅仅3天后，王萍遭遇了同样的一幕。

　　作者：王世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