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身体地理》杂志授权发布

　　即使是家人，也很难把话说进我们的心坎里

　　——抑郁症自助团体活动实录

　　“抑郁的目的在于迫使你停下来弄清楚自己是谁，将走向何方。它要求你给自己定位，这虽然痛苦，却是产生转变的驱动力。”——Paul Gilbert•《走出抑郁》

　　文｜本刊记者 陈铮

　　3 月9 日，周六，上午8 点，梁莉（化名）已经在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的专家门诊为9 点开始的“抑郁症互助团体”活动做准备了。

　　其实每个月都有这么一天，梁莉会这样早早赶来，曾经是抑郁症患者的她， 在治疗痊愈后当了一名志愿者，目前已经成为“抑郁症互助团体” 的主要召集人之一。

　　8 点半一过，专家门诊候诊区逐渐热闹起来，互助团体的其他成员从京城各处，有的甚至从外省赶来。他们都是正在经历抑郁症痛苦的患者和患者家属。有些已经熟悉的彼此招呼着，寒暄过后互相挨着坐到内圈，低声交谈；而另一些人只是轻轻地走进来，选一个外圈不显眼的位置坐下，手上拿着笔和本子，安静等待。

　　“我并不是不够坚强”

　　2007 年，几位抑郁症患者在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王希林主任医师的指导下，组建了这个“抑郁症互助团体”。他们每个月聚会一次，以倾诉的方式交流彼此的经历与感受以及在抑郁症治疗过程中的心得。

　　梁莉是这次聚会的召集人，同时也是第一位分享者。

　　她先给大家看了看她左手上从中指深深刻进手心的伤疤。

　　梁莉在2006 年，被诊断出患有抑郁症。她此次想要分享给大家的是“抑郁症是病，不是错。”

　　“无论是患者还是家属，最先需要解开的心结，都是接受这一点。尤其是患者家属，更需要明白，患上抑郁症的人，并不是不够坚强。”

　　梁莉回忆起刚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时的情形：“当时因为症状很严重，医生让我住院，可是我丈夫却不同意。他觉得我就是思想有问题，意志不坚强，加上爱钻牛角尖，一点小事就想不开。他觉得住院是解决不了思想问题的，反而还落下一个住过精神病院的坏名声。”

　　最后，虽然她在父亲的支持下住 院治疗，病情很快得到了控制。但是 后来在维持期治疗过程中，丈夫的冷 漠令她的抑郁症再次复燃。“他常说，现在日子过得这么好，你得这种病就是因为太脆弱，受不得一点委屈。”梁莉回忆说，“没有经历过抑郁症痛苦的人，即使是最亲近的家人，也无法理解，我生病了，并不是不够坚强。”丈夫的冷漠让她极度绝望，只求一死以获解脱。“一定要死在家里，让丈夫知道，这是他不理解的后果。”抱着这种极端的想法，她把手伸向了电源……

　　沉默的短短一段时间里，梁莉又轻轻攥了攥左拳。死神的镰刀没有夺取她的生命，却在她的左手刻下了永久的伤痕。

　　自杀未遂再次住院治疗，那段时间对梁莉来说犹如坠落深渊。“两次住院，让我明白了得不到理解与接纳的抑郁症患者，是多么的无助，面对的是怎样的黑暗。”症状缓解后，她 与北大六院主任医师王希林以及另外几位抑郁症病友一起创建了抑郁症自助团体。

　　团体指导医生谷医生在梁莉分享后站起身说，“在许多人眼里，抑郁症患者是很难理解的。他们认为抑郁症患者不够坚强、不够乐观、心理承受能力差、小气、斤斤计较……事实 并非如此。抑郁症是常见的心境障碍，是一种疾病。无论是患者、家属还是大众，都需要理解一点，这些人持久的、与现实处境不相称的心境低落，是由疾病造成的。”

　　“对，生病去医院请医生帮忙是很正常的。得了抑郁症，到精神科请医生帮忙同样很正常。在这点上，病友和家属也都要放下包袱。”说话的人声音爽朗。他被大家称为“老罗”，很难想象，这是一位有近30年抑郁症病史，多次复发住院治疗的老患者了。

　　“看到世界不真实的样貌”

　　第二位分享者是候博士，他拥有机械工程学博士学位，是单位的科技带头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精英”。他想告诉大家的是，抑郁症患者看到的世界，其实不是世界真实的样貌。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突然觉得曾经顺风顺水的工作变得困难重重，原本融洽的同事关系也变得紧张，原本看重自己的领导也开始给自己穿小鞋。”候博士回忆说，“那是2008 年的时候，我被确诊患上了抑郁症。”

　　“现在回忆起来，当时自己对很多问题的想法很古怪。比如年底分奖金，偶然知道一个同事分到的比我多，我就觉得不公平，进而觉得肯定大家拿到的奖金都比我多，整个单位都在不公平地对待我。心里满满的装着郁闷和愤怒，不断问自己为什么？凭什么？”

　　候博士扶了扶眼镜，“从那之后，我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我的奖金比别人少，是因为我的工作做得不好，能力比别人差。回头看走过的人生，自己放弃了一切拼命学习、工作，只为了能让自己出类拔萃，如今却沦落到如此地步。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过往的人生毫无意义，自己也一钱不值…… 每天活在痛苦之中，无法工作，不知如何能在同事面前坐稳，对领导既有怨气又有害怕。请假在家，也不知如何面对家人。”

　　“家人不停地劝我，给我找励志的书、电影看，虽然他们很努力，我也明白他们很着急， 很想我能够振作。但是在当时，他们这些人，包括他们所做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墨色玻璃。我甚至想，我这样毫无存在价值的人，怎么对得起他们对我的关心，我配不上。他们对我越关心，也就使我越痛苦。在极端的自我否定和自我定罪中，我服下了大量安眠药……”

　　说到这里，侯博士摘下眼镜，拿出手帕，低着头轻轻擦拭镜片。沉默下来。

　　轻轻拍了拍候博士的肩，谷医生站了起来说，“抑郁症患者痛苦的根源，在于他们只能不断吸收负面信息和情绪。在正常状态下，现实世界和大家所感知到的世界是基本一致的，但在极端情绪的影响下，大家对世界的感知会出现偏离，从而看到世界不真实的样貌，这就是认知偏离。” “认知偏离会让人掌握一种出神入化的本领，让自己对一些并不存在 的念头信以为真。说起来，抑郁症患 者给自己制造幻象的本领要比魔术师 强多了。”谷医生的描述让大家都笑 了起来。

　　谷医生适时地普及起来常识：在 抑郁症患者中，最常见的有十大认知 偏离。一是非此即彼思维，比如一贯 优秀的人犯了一次错误，就认为自己 根本是个废物；二是以偏概全，比如 发现一个人的奖金比自己高，就认为 所有人的奖金都比自己高；三是心理过滤，比如遇到不公平的事情，就反 复回想，认为自己所有遇到的事都是不公平的，完全忽略了自己认为公平的事情；四是否定正面思考，比如认为他人的赞扬都是出于安慰，自己实际一无是处；五是妄下结论，比如因为奖金比别人少，就认定领导对自己不再看重，自己已经被放弃了；六是放大缩小，比如把一次不严重的失误当成塌天大祸，而把自己的成就看得渺小、无足轻重；七是情绪化推理，比如看到桌面有些乱，就认为整理桌面会烦得要死，根本就不可能整理好； 八是“应该句式”思维，比如总认为自己应该是这样或那样，别人也“应该” 是这样或那样，一旦实际情况与“应该” 的不同，就会耿耿于怀；九是乱贴标签，比如简单就给自己和周围贴上“我是个没用的人”、“这是个无情的世界” 这样的标签；十是罪责归己，比如孩子学习不好母亲就认为是自己无能，或工程进度减慢就认定自己拖了后腿。

　　“在进行心理治疗时，医生就是要注意对大家进行认知治疗，与大家一起逐渐纠正认知偏离。”

　　“回首如见彼岸之花”

　　最了解抑郁症患者的，始终只有抑郁症患者。没有经历过抑郁症的人，即便是家人也很难把话说进患者的心坎里。在抑郁症患者心理治疗方法中，互助团体形式的心理治疗有着其他方法不能比拟的优势。

　　自杀未遂的候博士住进了医院，经过治疗抑郁症状缓解后，成为了抑郁症互助团体的核心成员之一。现在，他一边进行维持治疗，一边已经开始帮助其他患者共同面对抑郁症，“当我在与其他患者交流时，我会结合自己的体会，让他们了解到，是我们的疾病让我们过滤掉了一切正面、积极的事物，只会吸收负面的影响，增加负面情绪。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并不是它实际的样子，经过药物和心理治疗，我们是可以摘掉心里的墨镜，看清世界本来面目的。”

　　刚20 多岁的刘欣（化名），就是在候博士帮助下走出抑郁症深渊的。从小学习很好的刘欣大学毕业后迟迟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不敢找工作， 我根本没法再面对另一次失败，我怕一旦失败，我会彻底崩溃，变成碎片。”刘欣说。毕业以后他尝试过的几个工作， 都因为犯错而丢掉了。“后来只要想到要去上班就会因为害怕出错彻夜失眠。我只能辞掉工作，宅在家里，再也不敢出去投简历找工作。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每天昏昏沉沉，有时莫名其妙一哭就是一整夜。而且自己整天无所事事，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父母，他们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一次次回绝他们介绍来的工作机会。我也知道自己对不起他们，只恨自己是个废物。”

　　在一次互助团体活动中，候博士的分享让刘欣在大家的注视之下放声大哭了很久。他找到了共鸣，找到了曾和自己身陷同样深渊的人。

　　候博士与他关于认知偏离的交流切中要害，刘欣说：“我明白自己的一些想法过于简单化、标签化了，同时也明白可以向专家寻求帮助。那之后，我才第一次有勇气走进精神科去看医生，接受抑郁症系统治疗。”

　　候博士笑得很腼腆：“与包括刘欣在内的团体其他成员交流、分享，不仅是让自己的经历和体会能够帮助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感受到了被信任、被依靠的感觉，我的自尊被重新树立起来，还在其中找到了久违的自我价值。这样的感觉，就像走出监狱重获自由，走出深渊再见太阳。”

　　在互助团体活动即将结束的时候，候博士朗读了自己的一段心得：“因身患抑郁症而痛苦不堪，是不幸的。但是当我们正视它、了解它，并最终从中解脱之后，会发现这段日子虽然满布疼痛，却让我们重新审视、塑造了自己。回首病中的这段日子，就像看到开在冥河边的彼岸花，它在对岸散发着危险的死亡气息，但也同样美艳绝伦，有着辛辣的芳香。隔岸的我们，不妨就把它视为前行路上难得的风景吧……”

　　抑郁症名人语录：

　　崔永元

　　抑郁症是病，不是灾难，你看，我又可以主持节目了。抑郁症是可以治愈的，你看，我又被评为CCTV先进个人。抑郁症是可以反复的，你看，我最近又“炮轰××”了。抑郁症也不是谁想得就得的，不高兴不一定就是抑郁。抑郁就像当官，当得好好的，忽然被降了一级，天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丘吉尔

　　“心中的抑郁就像只黑色的狗，一有机 会就咬 住我不放。每当黑 狗来临时，我 都 要远离月台、船头。因为一念 之间 的 行为，便会使一切宣告结束。不过，即使 是经历地狱般的折磨，我还是会坚强地 走下去。”

　　马修•约翰斯顿

　　“只要采取正确的方法，与正确的人交往，与黑狗（抑郁症）相处的日子可以、也必将会过去。我并不想感谢黑狗，但是它的确让我重新评估价值，认识生活。黑狗将会一直伴随我的生活，但是我们之间已经达成了谅解。”

　　普希金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心焦，也不要烦恼。阴郁的日子里要心平气和，相信吧，那快乐的日子就会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