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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绝望菜农主妇推女儿下楼、抱儿子跳下(图

  黄小婷(左)与弟弟的儿时合影。11月7日,黄小婷和妈妈、弟弟从环滘小学坠楼。目前,她仍在医院接受治疗。 

  坠楼事件后,环滘小学师生先后捐款44000元,加上其他社会救助,目前捐款将近8万元。

  白云区教育局称,基于一些师生目睹了坠楼过程,该局先后组织多名心理专家前往学校,为师生提供有针对性的心理辅导。

  太阳高悬于树梢时,白云区石井街环滘小学的孩子们回家吃饭,学生家长徐月妹牵着一对子女走上教学楼楼顶。几分钟后,留堂的学生们看见三个人相继坠楼,趴在教学楼前的地上,“地上好多血”。

  广州军区总医院当日通报,9岁男孩黄光云不治,11岁女孩黄小婷多处骨折,母亲徐月妹未脱离生命危险,在重症监护室接受治疗。

  这一天是2013年11月7日。此前的13年里,连州籍菜农黄卫友徐月妹夫妇一直在环滘村租田种菜,从村口的三亩水田里刨出一家五口的衣食。多年的贫穷让这个底层家庭在面对意外和灾难时措手不及。

  绝望,让母亲徐月妹自己动手毁掉了这个家。

  坠楼

  “你站上去,我就给你钱买东西吃。”见女儿仍然不敢站上去,母亲说:“女儿你站到上面去,如果你不站上去,学校就不会负责,弟弟就没钱医,弟弟眼睛这样,以后就没人要他了。”

  北约三巷五号是环滘社区的一栋出租屋,65岁的卢照弟与儿子黄卫友全家在一楼租住了两年。出租屋不足20平方米,被分割成两间卧室和一间客厅,儿子儿媳一间,奶奶和孙子孙女一间。

  客厅的墙上,挂着13张奖状。11岁女孩黄小婷成绩优异,这些格式相近的奖状,都是她获得的。

  相对于环滘社区的原住民,黄卫友一家是外来者。与这里的绝大部分外来者一样,他们最熟悉的原住民是房东,他们与房东的往来基本仅限于交房租那一天。政府文件中,他们的专有身份是“流动人口”。

  2013年11月7日早上6点,奶奶送孩子们上学,路过村子里的菜市场时,买了三份肠粉,两元钱一份。9岁男孩黄光云喜欢肠粉。

  孩子们去上学时,他们的母亲也起床了。丈夫没有回来,徐月妹带着农具走出家门,沿着巷子往北走,来到白云湖边的农田。从13年前婚后随丈夫种菜开始,每天上午起床后,徐月妹的常规活动是去田里挖土、除虫或种菜。

  婆婆眼里“很难的”日子让这个中年女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

  转眼到了中午,夫妻俩相继回家。见婆婆尚未做好午饭,徐月妹提议今天与黄卫友一起去接孩子回家。

  学校不远,走出北约三巷,路过菜市场后继续前行,不过200米远处的建设大街就坐落着孩子们读书的环滘小学。“走到菜市场,我老婆说她去接(孩子),让我在那里等。”

  徐月妹走进学校。这是一个长方形校园,四面高墙环绕,校门朝东北方向敞开,正对着仅容一辆汽车出入的建设大街。校园左侧是篮球场,中间有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树下是一栋四层高的教学楼。

  放学了,姐弟俩排队下楼时,看见了站在校门边的母亲。

  徐月妹没有带两个孩子回家,而是径直走向儿子班主任谢老师的办公室。关于此后发生了什么,环滘小学三缄其口,广州警方则表示仍在调查中。坠楼后第6天,躺在广州军区总医院的骨科病床上,黄小婷已经可以回忆当日所见。

  事发前在办公室里,徐月妹对孩子们说:“小孩别听大人说话。”然后把姐弟俩送出门外。透过门缝,孩子们偷偷朝里看。不一会儿,“妈妈开始与谢老师吵架”,小婷说,因为弟弟的眼睛在学校受伤,一直没有拿到赔偿。“我看到她们两个人在里面你推我我推你,互相推来推去。她们在里面吵了很久,妈妈才出来。妈妈是哭着出来的,她很激动,上楼时一直在喘气。”

  一个五年级男孩因留堂尚未回家,他说:“我看见黄小婷她妈妈带着黄小婷和她弟弟一起走上教学楼。”

  四楼楼顶,母亲对女儿说:“你站到围栏边上去。”女儿探头看了看楼下:“我不去。”

  “你站上去,我就给你钱买东西吃。”见女儿仍然不敢站上去,母亲说:“女儿你站到上面去,如果你不站上去,学校就不会负责,弟弟就没钱医,弟弟眼睛这样,以后就没人要他了。”

  女孩爱弟弟,她站上了围栏。“没想到妈妈推了我一下。我以睡着(仰面)的方式往下掉,我跌到半空中的时候,看见妈妈把弟弟也抱上了围栏。”

  菜农

  孩子们由奶奶卢照弟照看,一家人也由菜地边的窝棚搬到村子里,租下原住民的一间房子。他们的生活继续在种菜买菜中循环,卖不掉的蔬菜只能扔掉。说到与生存有关的事情,头发斑白的卢照弟总会叹气,“日子很难很难的。”

  那群广西人走进村子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奶奶卢照弟说,村子是她的故乡连州东陂镇尖寨村,曾经盛产枞树,“广西人进村是来放枞树油的。”割开树皮,放完树油,树也就死了。这些年,枞树渐少。

  放树油的广西人结识了当地村民,他们介绍年轻姑娘远嫁到连州。“我儿子跟着他们去广西桂林相亲,双方都喜欢就带回来。那里也困难,不知道儿子给了多少钱彩礼,只知道他借钱了。”

  新娘是徐月妹,她家同样兄弟姐妹众多,各有各的困窘,帮不了他们。

  黄卫友结婚时,卢照弟的弟弟已在广州白云区环滘村种菜多年。外甥缺钱,从舅舅那里分租了两亩水田,每亩1000元租金,带着妻子开始种菜。多年后的黄卫友不愿提及那段经历,夫妇俩住在菜地边的窝棚里,冬冷夏热。“借了老丈人1500元钱,老婆怪我没本事,那时经常吵架。”

  黄卫友只会种菜。初冬时节,广州天凉时,挖掉空心菜根,开始种植西洋菜。梳平水田,拽掉根部腐烂部分,把一根根西洋菜分放在淤泥上任其生长,若冬季天气温暖,20余天后即可采摘。春天来时,西洋菜退市,菜农们继续翻田,播种空心菜种子,清明节时开始采摘。

  13年如此往复,日子在蔬菜换季中随石井河一起流走。

  种菜一年后,徐月妹第一次怀孕。没有钱去医院,菜农黄卫友从附近的夏茅找来一名赤脚医生,给妻子接生。奶奶说,那赤脚医生什么都不懂,男孩一生出来就没气了。

  坠楼之后,提及刚出生就过世的哥哥,黄小婷说:“我爸找来兽医,他不知道怎么接生,拔出来就死了。现在我喜欢与班上男孩子玩,我心里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哥哥。”

  徐月妹第二次怀孕是2002年,菜农黄卫友仍然困窘,这次他把妻子送回故乡连州。农历十月初三,女儿小婷出生在乡镇医院里。

  两年后,儿子黄光云出生。这回有了点积蓄,菜农把妻子送往白云区新市医院。卢照弟记得是剖腹产,“花了6000多元。”

  孩子们由奶奶卢照弟照看,一家人也由菜地边的窝棚搬到村子里,租下原住民的一间房子。他们的生活继续在种菜卖菜中循环,卖不掉的蔬菜只能扔掉。

  环滘社区有一个菜市场。在卢照弟模糊的记忆里,三四年前的一天,儿子的蔬菜没有在嘉禾批发市场卖完,自己拿了几捆去环滘市场外面的路边售卖。“市场里走出来一个人,要收6元钱管理费,我说菜卖掉也赚不了这么多。他一脚踢掉菜筐,菜从筐里倒出来,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之后卖不掉的菜就丢掉,由别人捡回去喂鱼。”

  说到与生存有关的事情,头发斑白的卢照弟总会叹气,“日子很难很难的。”

  小学

  女孩的记忆停留在一些让她愉悦的事情上。在这所公立小学里,“购买一份学期英语材料,本地同学交2元钱,我们外地同学要交6元。”更大的差别体现于入学“赞助费”。为她入读环滘小学,父母交纳了13000元赞助费。

  黄小婷躺在病床上,双腿缠着绷带。按照医生的要求,爸爸黄卫友和舅舅徐维福每隔一段时间要按摩她的脚趾。“我喜欢环滘小学,老师和同学们待我很好。”

  女孩的记忆停留在一些让她愉悦的事情上。在这所公立小学里,“购买一份学期英语材料,本地同学交2元钱,我们外地同学要交6元。”更大的差别体现于入学“赞助费”。为她入读环滘小学,父母交纳了13000元赞助费。

  环滘小学的“赞助费”是广州市外来工子女教育问题的一个缩影。

  2000年,黄卫友夫妇初入广州。当年《南方日报》报道外来工子女读书难,广州市教育局统计,“共有10万外来人口子女在广州各类学校读书,但实际数字肯定要超过10万。”

  2006年9月,时任广州市教育局长的华同旭面对市民提问时承诺,将出台外来工子女读书方案,并自称感觉“担子沉重、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2010年2月,广州市教育局发文《关于进一步做好优秀外来工入户和农民工子女义务教育工作的意见》。时任教育局副局长的陈茂林介绍,《意见》明确两类外来工子女可享受免费义务教育,其中包括那些在广州市居住半年以上,有固定住址、固定工作和收入来源的来穗务工就业农民工子女。公开资料显示,这一年外来人口学龄子女人数达到58万。

  公立学校的大门敞开了,门槛以“赞助费”形式仍然存在。第二年,黄光云入读环滘小学,母亲徐月妹再次交纳13000元“赞助费”,约等于自家卖掉13000斤西洋菜的所得。

  2011年10月27日,面对高额择校费和外来工子女入学难等问题,刚刚就任广州市教育局长的屈哨兵面对媒体时承诺任期内会努力实现教育公平。这位前广州大学副校长说,虽然没有对广州地区的基础教育做过调查研究,“但在我的内心,已经形成了一个基本的价值取向,那就是要实现教育资源的均衡、公平。”

  两年过去,教育主管官员的承诺没有兑现,至少在外来工子女入学问题上如此。环滘社区一位潮汕籍学生家长说,今年环滘小学的非本地籍学生入学赞助费还是13000元。另一不愿公开姓名的教育官员透露,赞助费一直得到默许,虽明令禁止仍实际存在,中心城区学校级别越高收费越贵,“从3万元到5.5万元不等。”

  坠楼案后,环滘小学陷入舆论漩涡,学校选择沉默面对质疑和追问。

  黄卫友说,自从妻儿住院,学校师生先后送来44000元捐款,加上其他社会救助,目前所得捐款将近8万元。

  白云区教育局称,基于一些师生目睹了坠楼过程,该局先后组织多名心理专家前往学校,为师生提供有针对性的心理辅导。

  环滘小学曾经寄托了这个菜农家庭的全部期待。奶奶说,儿子黄卫友只读了一年书,儿媳比儿子多读了两年书,所以家中事情多由她拿主意。“儿媳妇常常教育不喜欢读书的孩子,说你爸爸妈妈没有文化,所以现在很难,你们要好好读书。”

  在这个资源有限的家庭里,儿子的获得往往比女儿多。姐姐说:“弟弟叫妈妈买东西妈妈就买,我让妈妈买东西妈妈很少买,妈妈买的东西,弟弟的比我更多。”

  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家庭将在姐弟俩的争执中前行。

  眼伤

  一个男孩说:“黄光云不在场时,谢老师让我们今后不要跟他玩,免得我们又弄伤他的眼睛。从此以后,我们就不再和他玩了。”他的说法得到其他小伙伴的证实。

  今年5月2日,小学生黄光云在学校和同学玩跳绳,晃动的跳绳打伤右眼。不识字的父亲不清楚儿子的伤情,只知道“眼睛平时都睁不开,家里经济状况不好,把能拿出来的钱都拿出来了,花了两万多元(治疗)。”

  几个月后,孩子的右眼没有完全康复,不自觉地一睁一闭。

  卢照弟说最着急的是儿媳徐月妹。除了经济压力,几个月以来,孩子的母亲徐月妹对未来忧心忡忡。她曾几次对丈夫说:“瞎了眼睛,孩子以后该怎么办?我也不想活了。”

  一天,黄光云回家告诉父母,学校拍集体照时,老师和同学都嘲笑他眼睛睁不开“是诈(装)的”。父亲黄卫友说,从那天后,儿子总是告诉父母不想去学校。“当时我们情绪激动,和孩子的语文老师谢老师吵了起来。我们先说了粗口,谢老师非常生气。”

  没过几天,黄卫友隔壁房东家墙上被贴上了字条:“请把不说正常话的人赶出去。”

  “弟弟的眼睛出事后,妈妈就一直很害怕,害怕弟弟长大了没人要。爸爸和奶奶都叫妈妈别担心,但是他们越说,妈妈就越担心。”

  坠楼后第三天,卢照弟还不知道孙子已经身亡。环滘小学则继续全校停课,男孩黄光云的几个同班同学在他家的出租屋内玩。奶奶对孩子们说:“他的眼睛一睁一闭,你们都说他诈(装)的,他真是诈的么?”

  一个男孩立即否认,同时指着另一个伙伴,“我没说,是他说的。”对方立即抗议:“你也说了!他也说了!”

  “儿子出事后,除了与儿子一起玩游戏的小孩家长给了300元钱,学校没有支付任何医药费。”黄卫友说,妻子徐月妹因此多次前往学校索赔,索赔没有取得预期效果。

  一个男孩回忆,曾看见谢老师拍着讲台,大声喝斥黄光云的妈妈。另一个男孩说:“黄光云不在场时,谢老师让我们今后不要跟他玩,免得我们又弄伤他的眼睛。从此以后,我们就不再和他玩了。”他的说法得到其他小伙伴的证实。

  11月6日晚,在答复小男孩眼伤赔偿问题时,环滘小学校长钟女士称,“已经进入意外保险理赔阶段。”11月18日上午,白云区教育局称,根据自愿原则,黄光云上学年未购买意外伤害保险。本学年,姐弟俩购买了学生意外伤害保险,每人最高赔付额13.5万元。

  至于黄光云在学校受伤,谁该为此担责?教育局一名负责人称,“这个只能由法院裁定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第三十八条规定,无民事行为能力人在幼儿园、学校或者其他教育机构学习、生活期间受到人身损害的,幼儿园、学校或者其他教育机构应当承担责任,但能够证明尽到教育、管理职责的,不承担责任。

  第四十条规定,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在幼儿园、学校或者其他教育机构学习、生活期间,受到幼儿园、学校或者其他教育机构以外的人员人身损害的,由侵权人承担侵权责任;幼儿园、学校或者其他教育机构未尽到管理职责的,承担相应的补充责任。

  菜农夫妇不了解这些复杂的条文,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绝望

  那天晚上,母亲把一对儿女抱在怀里,长时间吻他们的额头,什么也没有说。几天后,女儿躺在病床上说:“妈妈以前从未这样。”

  9月25日,徐月妹找到广州电视台。广州台“最佳拍档栏目”第一次报道这宗校园纠纷时说,男孩右眼“因与同学打架受伤”,整日睁不开,“为此妈妈曾与校方多次协商未果,并表示自己好绝望。”

  贫穷让这个家庭恐惧未来。一天,母亲问女儿:“要是弟弟长大了,眼睛还是这样,你要养他。”女儿想了想,告诉母亲:“弟弟很爱吃肉,我没有那么多钱养他。”

  又过了几天,奶奶旧事重提:“眼睛这样,长大了怎么办?”母亲转身看着女儿:“姐姐,将来仔仔没人嫁给他,老了就没人养,你养吧?”

  女儿不懂母亲的绝望,她看着弟弟:“我养得了就养,养不了就不能养了。”弟弟的眼睛继续一睁一闭。母亲没有再说话。

  11月4日,黄小婷生日。当晚,女儿的眼泪改变了父母不买蛋糕的想法,徐月妹带回一个30元钱的大蛋糕。出租屋里满是孩子们的欢笑,孙女强行把一大份分给奶奶。

  儿媳闷闷不乐,奶奶对孩子们说:“愿年年有今日。”

  那天晚上,母亲把一对儿女抱在怀里,长时间吻他们的额头,什么也没有说。几天后,女儿躺在病床上说:“妈妈以前从未这样。”

  三天后的中午,徐月妹牵着子女走上环滘小学的教学楼。

  12时10分前后,一名高年级留堂男生正在教师办公室。“嘭”的一声,“我看见地上一个女生在抽搐,她身边有一个书包,我还以为上面掉下来书包,砸到人了。”

  一位年轻老师探出头去:“上面怎么回事?!”

  接着又掉下来一个男孩和一个中年妇女。三人趴在地上,另一个同学说:“血从男生嘴巴鼻子和眼睛里流出来。”

  几天以后,躺在病床上,黄小婷看见了电视里自己落地后的视频,“我很害怕,如果妈妈和弟弟死了,我会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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