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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劳改村”变迁:刑满释放者与狱警做邻居

  88岁的杨中山老人患有眼疾,视力下降很厉害,平时只能待在家里 本版图片 都市时报记者 林海

杜成高家里十分简陋

  云南省第一监狱高墙外的“劳改村”拆除了。

  盼望已久的经济适用房终于建成,“劳改村”里的一部分居民即将乔迁新居;另一部分人已在去年6月搬进省一监的老生活区。他们早已不是罪犯,而是与作为邻居的狱警、监狱干部一样,是拥有一切合法权利的公民。

  但是,他们中的一些人依然生活在心灵的高墙之下。物质上,他们与外界的人差别不大,但长年的监狱生活对他们内心的影响却依旧深远。

  一起火灾带来的变化

  这里的正式名称是“四合院”,但因为居住者曾是犯人,因此被外界称为“劳改村”。2010年,四合院的一起火灾,引起了外界对这里的关注。

  一片灰色的小高层楼房,在云南省第一监狱(以下简称省一监)邻近景泰路的路边建成。装修工人不断进出。这是省一监内部的经济适用房,2008年开始集资建设,最近终于交房。不久之后,原四合院居民陈大爹、卯大爹、包大爹……将会陆续入住,与警察混居。

  新闻媒体对于四合院的关注,得从一起火灾说起。

  2010年10月19日,昆明市多家新闻媒体接到火警线索:在昆明市光明路的尽头,一处棚户区发生火灾。

  光明路入口在东二环王大桥路段以东几百米处。越往里走,路边建筑越来越少,路边长满荒草,高墙和电网映入眼帘。一块写有“监狱重地 切莫误入”的警示牌立在路的尽头,这里便是云南省第一监狱。

  警示牌之后,监狱的大门敞开着,戒备森严的警卫严格登记着进入监狱的每一辆车。大门左侧的山坡上,矗立着一排单元楼的地方便是省一监生活区,直行则通往监区。大门右侧就是火灾的发生地—四合院。

  四合院独处于省一监和昆明监狱的高墙、电网、岗哨间围成的三角地带,一栋上世纪50年代修建的5层楼房,被一排排土坯房和石棉瓦平房簇拥着。有的土坯房墙面早已剥落,裸露出黄色的墙土,有的巷道仅能容一辆电动车进出。这里老旧、矮小、拥挤,与生活区的单元楼相形见绌。

  那次火灾,把住在四合院的病退工人魏民义的家烧得面目全非。由于魏民义时常因家庭矛盾殴打岳母和妻子,儿女又很少过问老人生活。周边的住户猜测,是魏民义对家庭心灰意冷,才放火烧家。

  人们没想到,这之后的10天内,魏民义的老房竟先后4次着火,两次被邻居扑灭,两次出动消防队。面对众人的指责,看似木讷的魏民义并没有反驳,只是拄着拐杖游荡在四合院里,任人评说。火灾后,省一监后勤服务中心曾给魏民义安排住处,但他以“楼房太高”为由,执意要回起火的平房住。

  在四合院居住的,大部分是从省一监刑满释放的人员,而且多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年纪大的已有88岁。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监狱企业—金马柴油机总厂效益红火,一部分懂技术、表现好的刑满释放人员没有回家,选择留在监狱当了工人。

  这里的每户人家,住房面积仅有10余平方米或30余平方米。蜗居此处的除了正式工,还有刑满释放后的留队人员、暂留待迁人员、暂留内退、病退人员和遗孀。这个鲜为人知的特殊群体有100余人。

  物质贫乏、精神压力和亲情的疏离,让他们始终未能摆脱监狱的影响。他们在此一住就是30多年,甚至终老于此。他们特殊的经历和生存环境,在2010年和2011年吸引了多家新闻媒体,“劳改村”的称谓一时广为流传。

  “媒体的报道对我们的生活有积极的影响,尤其是第二次新华社记者来采访后,收效明显,省级部门的领导都来四合院,了解我们的生活。”原四合院居民张成贵说。因为新闻报道,在物质、待遇上,留队人员与正式工人待遇差距日渐缩小;在心理上,这一长年被忽视的群体终于得以发声,他们的内心得到了一丝慰藉。

  2012年6月,这片老旧的四合院被拆除,据说用于扩建监狱。四合院的居民们搬进了公路对面的省一监老生活区内,分散居住在6栋最老旧的单元楼中。

  混居时代

  监狱将四合院的居民统一安置在监狱干警、职工集中居住的老生活区里。这些曾经的罪犯们开始了与警察的混居。

  2013年8月,一个晴天。

  杜成高吃过午饭,抬起装着脏衣服的脸盆,锁上自家大门,在昏暗的走廊中朝着尽头的洗衣服处走去。这是他在老生活区的住所,一栋在省一监成立初期建设、被称为“工人楼”的苏式筒子楼。

  在“大集体、小自由”的设计理念影响下,“工人楼”内没有厨房、厕所、浴室,在每层楼的走廊尽头处设置了两个公共水池。走廊两侧的每一道门后面,是一间约15平方米大的单间。

  时过境迁,如今的“工人楼”只能用旧、乱、差来形容。昏暗的走廊内散乱地堆放着杂物,把走道挤得更加狭窄。楼道里没灯,年迈的杜成高夜间出门时摔过两次。

  楼内没有厕所,有的人情急之下便在楼道内解决。饱受困扰的住户们只得在楼

  梯间和走廊两端,贴上写着“严禁随地大小便”字样的纸张。

  抱怨着生活,衣服也很快洗完了。杜成高沿着昏暗的楼道回家,将衣服挂在房间里。衣服上的水往下滴,为了不弄湿地面,他把脸盆放在衣服下面接着。

  “我在厂里(金马柴油机总厂)工作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头来却分到这么小的房子。老伴来看我,我只能睡沙发。儿子来看我,都没法住下。”杜成高说。

  宽约4米的单间内,并排放着单人床、沙发和电视机柜,后两者紧挨着,想看电视只能坐在床上。床角立着一个木衣柜,1米之外便是墙壁。为了节约空间,他只能在墙壁上搭起台子,放上电磁炉,一炒菜,满屋都是油烟味。在四合院时,他的住房面积有30多平方米,他很怀念之前的“大”房子。

  四合院的住户除了被分配到两栋“工人楼”之外,其余的则被分到“工人楼”背后的四栋3层的红砖房。红砖房的条件稍好一些,多为两室一厅30多平方米的套间,带独立厨房。每层楼都有公共卫生间。

  与他们为邻的,有监狱的年轻警察、退休职工、临时工等。生活区里,居住最多的就是狱警。刑满释放人员们搬离四合院后,开始了与警察混居的日子。但他们并不高兴—很多住户的住房面积并未扩大,有的甚至缩水。同样的面积,房租从四合院时期的每月30多元,上涨到现在的100元以上。

  楼房破旧、公共厕所堵塞、污水外溢、道路破败却少有维护。烈日下经过这里,垃圾房和厕所发出的异味令人掩鼻。在这6栋楼房周边的空地上,还有人“开荒”种菜。

  “住在这几栋楼里的干部,要么是年轻的,要么是生重病搬不了的。但凡有条件集资建房的,早就搬到公交车场那头的紫骏园小区去了。”原四合院居民张成贵感慨。

  难以磨灭的囚犯烙印

  虽然已经恢复自由身,但原四合院的居民与其他邻居的交流并不多。双方敬而远之,彼此心照不宣。

  搬到省一监老生活区后,杜成高和他的老朋友杨中山都有邻居是“干部”,但他们几乎不和对方接触。原先住四合院的居民们,只喜欢和自己的老邻居接触。只要不下雨,四合院老居民们便会聚集在“工人楼”前打麻将或打牌消磨时间。同一个小区里的警察、工人、退休干部路过,顶多只是投去匆匆一瞥。

  “我隔壁是分给一个小干部住的,不过人家不常来,只在里面堆了些东西。”杜成高说。因为觉得打牌容易惹是非,他从不参与。每天除去逛逛生活区的菜市场外,便是去杨中山家聊天。至于狱警邻居,“以前不和他们来往,现在没事也不来往。”

  尽管四合院居民们曾在监狱服刑,但他们大多在上世纪70年代末便已释放或平反,成为监狱企业的工人,重新拥有了公民的权利。只是,虽然人身自由及公民

  权恢复了,但他们仍时刻感受到某种“区别对待”。

  杨中山、张成贵等人举了一个例子:同是留在监狱工作,有的人员转为企业正式工,但有的人却一直转不了,直到退休,身份也只是“暂留待迁”。不仅平时工资有差别,逢年过节发的钱也有差别。如果狱警发100元,转成正式工的可能发60元,“暂留待迁”则只有30元,甚至没有。而退休工资,转为正式工的有人拿2700元,有人拿2000元,“暂留待迁”则更低。

  拿着几百元或1000多元的退休金生活在昆明,无疑十分拮据。因不满工资待遇问题,有“暂留待迁”人员曾经进京上访,但途中又被劝返。而在2010年火灾发生后,四合院的居民借记者来采访的机会,反映了生活困难和工资待遇不平等问题。

  报道出来后,四合院居民们觉得,媒体的介入对监狱和其他政府部门是有触动的。“暂留待迁人员的退休工资涨了,每逢过年过节,发给干部的东西,我们也有一份。”

  尽管待遇上的差别正逐渐消除,但四合院居民仍觉得,别人心中的“有色眼镜”不会轻易摘下,差别对待的痕迹还在刺痛他们。

  每个季度,监狱生活区的居民都会领到一张由省一监后勤服务中心发放的“住户水电费结算单”,单子上除了标明住户用的水、电数量和费用外,在“部门”一栏还标明了“退留”字样。虽然这张单据只是给住户的,但这让居民卯大爹非常不满。“我又不是没交钱,何必在单子上这样写?”

  “退留”二字,一直在提醒着这里的住户“你们是留队人员”,一直在揭着过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以前在厂里上班,人家会骂我们是‘烂留队的’。虽然现在干部不计较这些,在公交车上也会给我让座,但很多50岁以上的干部还是带着阶级斗争观点的。我们之间根本不理睬。”张成贵说。

  令“退留”不满的,还有住房补贴问题。他们一直在强调“干部的住房补贴都发了,但工人的多年来却迟迟没有发放”。

  “待遇不平等”的观点,生活区的其他住户也认可,但能理解个中缘由。93岁的李大爹是监狱的普通退休职工,谈到区别对待的问题时,他说:“以前对他们是有歧视的,虽然现在工资、福利上的差别不大了,但没有区别是不可能的。毕竟干部管教过他们,思想上肯定是有差别的。”

  而当谈到与四合院居民混居一年有何感受时,省一监的一名家属说,平时和这部分人没什么交往。转而强调“他们原来都是重刑犯,还有判死缓、无期留下来的。现在他们福利也好了,还能跟干部一样,买刚刚建好的经济适用房!”言辞之间,意味深长。

  叶落归根,或是独自离去

  在曾经的囚犯们心中,监狱不应该是他们人生最后的归宿。即便现在生活在此,他们仍想努力摆脱。

  今天,省一监于2008年开始集资建设的经济适用房已经建成。原先居住在四合院的居民,有一部分人申请到名额后,由子女出资购买装修,即将乔迁新居。

  2008年集资时,卯大爹为了改善住房条件,争取到了一个名额。一套75平方米的经济适用房,缴纳约25万元房款就能得到。这与同地段的商品房相比,已经便宜了不少。但他经济困难,购房款主要由他第三任妻子与前夫所生的孩子支付。

  如今搬迁在即,老两口却犯难了。因为新房属保障性住房,搬家后,监狱要收回他们居住的公房。但购房款是孩子出的,即便搬进新家,老两口也是与孩子们挤着住。

  经适房的价格已经非常优惠,但杜成高、杨中山、张成贵等多位四合院的居民仍没有购买。究其原因,三人在入狱前均已成家,入狱后离婚,释放后重新组建家庭。他们在第二次婚姻,甚至第三次婚姻的过程中,耗光了微薄的积蓄。另外,他们“落叶归根”的心态始终未泯灭。

  杜成高出狱后,娶了寻甸老家的媳妇,有两个儿子,还在老家建了房子。1997年退休后,因家务繁忙,孩子也在老家上学,大半时间都是在寻甸老家度过。如今孩子都已经成人,一个打算在嵩明成家,另一个在部队服役。他这才返回省一监常住。杜成高计划,如果监狱下次建公租房或廉租房,他想去申请,为的是给儿子们来看自己时有个落脚处。

  但,这并不是杜成高理想的最终归宿。他希望在自己终老之前,能够回老家入土为安。“我没想到这辈子会和监狱扯上关系。昆明条件再好,这里毕竟还是监狱。我不想在我死后,还有人指着我的孩子说,‘他爹是劳改犯,最后都死在监狱’。”

  今年88岁的杨中山老人,他的第二任妻子给他在昆明市郊买了一块墓地,但他惦记着双柏县农村的老家,那里还有亲人给他准备的一口棺材。最近,他内心一直在纠结,犹豫着自己将来到底要在昆明火化,还是埋回老家。

  “如果在昆明火化,我一个人,太孤苦伶仃。要是回老家,还能和我的父母、妹妹埋葬在一起,清明节时,还有亲戚可以给我上上坟。”患有重度眼疾的杨中山独自坐在破旧昏暗的家中,平静地诉说着。

  尽管待遇上的差别正逐渐消除,但四合院居民—曾经的犯人们仍觉得,别人心中的“有色眼镜”不会轻易摘下,差别对待的痕迹还在刺痛他们。(记者 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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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news8) 原标题:狱外余生:与狱警做邻居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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