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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莞治安员:遇街头刀战慢悠悠 喝茶抽烟收残局

  美国人威尔·鲍温写了一本很有名的书,叫做《不抱怨的世界》,许多管理者奉为圭臬,常常用来教育员工。

  然而要让人不抱怨十分艰难,现实似乎恰恰相反,无论处在任何阶层,人们都有一肚子的怨气。有时是因为与单位发生纠纷,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被欺凌的感觉,有时是与公共部门打交道,各种推诿和不负责任令人心生怨怼,有时是干着一种天生受气的职业,感觉到付出与所获的强烈不对等,有时……

  在一个流动人口占很大比例的地方,各种复杂的怨气更是给人一种窒息感。

  工作十几年,一朝扫地出门

  打工,一直是东莞这座城市的主题。

  有些人出来打工,是想变成有钱人,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能够如愿。而另一些人,则是希望能够安安稳稳地打工,生活,愿望如此简单,但一样很难实现。

  黄永昌就是后一种。

  坐在沙发上,他一言不发,头发凌乱花白,没有一丝光泽,眼神暗淡,脸皮粗糙,一个典型的将青春消耗在工厂的体力劳动中的中年打工者形象。

  喝了一杯功夫茶,他吐了一口气说:干了10几年,他们就这样对我!

  黄永昌是粤北山区翁源人,1998年到东莞打工,进了虎门镇的一家电镀厂。相比在农村务农,当时他觉得收入还可以,于是又介绍了同乡黄利生到厂里工作。黄利生是个老光棍,身体又不好,长期在厂里负责看大门。

  当时的他不会想到,正是介绍黄利生进厂这一决定,让他在今天陷入绝望。

  2011年,黄利生村里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傻老婆,他就辞职回去结婚了。很快,儿子降生,一个正常人应该拥有的人生,在一年内统统实现。然而好景不长,去年7月,黄利生突然一病不起,送到广州多家大型医院检查,发现是白血病。

  医生告诉黄利生的亲戚,说急性白血病很可能与长期接触某种化学品有关,于是他们想到了工作的电镀厂。黄利生原来在厂里做普工,后来改作门卫,无论哪一种,都天天闻着很刺鼻的味道。亲戚们怀疑,正是长期接触电镀环境让黄利生患病。

  来到工厂要求赔偿,但厂方断然拒绝。黄利生的亲戚们就请来律师打官司,但因为工厂一直没和黄利生签合同,必须有人出来证明黄利生确实在这里工作过。

  于是,黄永昌站了出来。

  黄利生最终在去年底顺利拿到了赔偿,而且厂方还补缴了他的社保,安心回家养病去了。而黄永昌,在案件结束后很快就感觉到了工作氛围的变化,工厂的管理人员总是找各种理由和他过不去。有一个月,黄永昌觉得工资比正常水平少了,就找人事部理论,经理很不耐烦地说,像你这种“二五仔”(叛徒),早该自己滚蛋了。

  “我怎么是‘二五仔’?你们不承认人家在这里工作过本来就不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我只是作证他在这里工作过,又没说他的病就是工作造成的,我只是说实话而已。”黄永昌说,听到“二五仔”这个词,当时心里真是恼火。

  今年过年后再回工厂 ,黄永昌被保安拒绝进入。

  被开除的黄永昌没有拿到任何补偿,而且还有去年的8000多元工资未结清。黄永昌咽不下去这口气,也找到了去年代理黄利生案件的罗律师。

  “在这间厂里一共干了14年,他们就这样当我是空气,甚至我根本不存在?”黄永昌口气里带着愤怒,“你要开除我可以,总得把我的工资给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还要生活,何必欺人太甚!”

  律师罗先生把一杯茶放到他面前说,不要激动,再想想,看看能不能找到证人。然而有了黄永昌的“前车之鉴”,厂里的老朋友也都不敢再站出来说话。

  黄永昌丢掉烟蒂,又理直了一支烟塞到嘴里点着,用力吸了一口说,“这件事我一定要搞个明白,他们要是死不认账就别怪我不客气。”

  黄永昌这样的群体,是一个最怕事也最不愿意惹事的人群,他们只求现有的生活不要被破坏,为此可以承受各种轻视与鄙薄。然而他们的生活往往最脆弱易碎,面对破坏来临,他们就发现自己几乎没有力量去抗衡,无力得让人绝望。到最后,正是这种强烈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唤起了他们对从前经受过的各种轻视与鄙薄的记忆,因而有了鱼死网破的冲动。

  老婆怀孕之后

  像黄永昌一样心中燃着一股火的还有四川达县人潘学见。不同的是,他是一个小企业主,不是普通的工人,不会有被自己所在的企业欺负的感觉,但常常要与公共部门打交道。一旦出点问题,自己也马上成为受害者,而且各种荒唐的说辞,一遍遍地加厚着心中的怨气。

  潘学见和老婆阿娟一起在东莞横沥镇工作,已经有两个孩子,阿娟也已经36岁。

  6月10日,阿娟被查出怀孕了。这一“喜讯”让夫妇俩感觉五雷轰顶,因为在今年3月,潘学见已经在东莞市计生中心做过结扎手术。

  怀孕带来几个麻烦。一是老公已经结扎,老婆又怀孕,旁人定会笑话老潘带了绿帽;二是当初决定由老潘去结扎就是因为阿娟身体不好,生第二胎时差点命都丢了,现在这一胎生下来成问题,阿娟可能送命,顺利生下来还会面临罚款,不生也成问题,堕胎也可能要了阿娟的命。

  阿娟走投无路,去找当地妇联求助,但招来的是一阵奚落:天啊,这种事怎么可能,你怎么不去买彩票?你可不要胡说啊,否则以后谁还敢去结扎!

  妇联工作人员的话让阿娟和老潘感觉到难以忍受的侮辱。阿娟说,自己夫妻俩感情很好,绝不可能有出轨的问题,老潘也说,10几年夫妻,自己对老婆绝对信任。

  东莞有许多像老潘夫妻这样的人,从最底层奋斗到一个有点身份、地位和优越感的位置,无论在家乡还是在周边的圈子里,都能得到他们想要的尊重。但他们总会发现,当碰上公权力部门,甚至一些还称不上有权力的公共部门的时候,自己所遭受的对待与作为最底层的时候并无二致,同样面对一种已经形成套路的傲慢。

  这让老潘夫妻有了更炽烈的维权冲动。他们想来想去,觉得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结扎手术不成功,老潘白挨了一刀。

  但是再翻出结扎证,老潘发现,上面写着手术医生是黄健初和莫晓彬,但回忆起来,自己手术过程中只有黄健初医生和一名实习生在场。他记得,当时是黄健初医生先做了一半的手术,然后又指点着实习生做了后一半,莫晓彬医生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老潘认为,这是计生中心拿自己当实验对象,给实习生练手,才导致了手术失败。

  黄健初医生是市计生中心的主任,按他的解释,当时确实是安排莫晓彬医生一起做手术,只是突然来了一个需要急救的病人,莫医生就临时走开了。

  但在老潘看来,这完全是为逃避责任而找借口。“简直是在草菅人命,太没有医德了!”

  检查结果显示,老潘的精液中有“大量精子存活”,计生中心说,造成这一结果可能是因为手术并发症导致输精管又通了。他们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免费给老潘再结扎一次,免费给阿娟做人工流产。这样的处理方式,让老潘既愤怒,同时又感觉哭笑不得。

  过了几天,计生中心给出了免费做手术之外的经济补偿方案,拿出一份协议书让老潘签字。老潘说,大致的意思是计生中心没有过错,只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给老潘补偿1万元。

  东莞市人口与计划生育局新闻发言人说,计生中心承认手术失败,但手术失败既不是医疗事故,也不是手术并发症。

  老潘只能当冤大头,最终的结果是这件事没有任何人有过错。老潘挨了一刀,还要“免费”再挨一刀,而他妻子体弱不能怀孕却又再次怀孕,身体条件不允许流产但又必须流产,清清白白却不得不承受别人的指指点点。

  在有关部门看来,这就是一件小事,事实上,结扎失败以前也时有发生。而在老潘看来,则有一种人生被颠覆的感觉。在重视程度上,双方有一种强烈的不对称,麻木与极度敏感之间强烈的张力,使得老潘无法接受任何试图匆匆了结的解决方案。

  老潘说,自己只接受赔偿,不要什么“人道主义补偿”,实在不行,只能法庭上见。不过,打官司需要出具各种鉴定文件,而对手就是鉴定方这一条线上的单位,胜算几何,老潘也不清楚。夫妻俩蹲在墙根下,愁眉苦脸,一言不发。

  一直很不爽的治安员

  老廖(化名)看上去则没有忧愁,经常侃侃而谈,用他同事的话说就是“口水多到浸死人”。

  他是东莞某镇的一名村联防队员,在东莞一般称作“治安员”。提起治安员,人们大多没有什么好印象,认为他们就是一群打手,最多是群保安,整天干一些欺负人的事情。在外界的印象中,治安员最常干的是查暂住证,在村里某个出入的必经路口设卡,对打工仔、打工妹一个个地盘查,没有暂住证的就要求马上交钱办理,办完才放人。

  外来人口多认为,治安员上来盘问的时候凶巴巴的样子最讨人厌,盛气凌人,不可一世。所以多年来,社会常有声音呼吁“取消治安员”。然而,东莞一个1000多万人口的城市,警力配备却是参照一个县的标准,没有治安员,公安部门根本力不从心。于是去年开始,治安员被按计划统一收编,改称“协警”。

  老廖对这个新的称呼并不感兴趣,他说,说得好听,其实还是治安员。

  一般有行动,都是两三个警察带队,队员全是治安员,冲锋抓贼,警察一声呐喊,治安员就冲在最前面,每年东莞都有几个治安员因公牺牲,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老廖也曾经在行动中受过伤,大腿上被划了一刀,至今留有疤痕,其他同事,也几乎没有一个不挂过彩的。

  干的常常是玩命的活儿,但老百姓看不起,甚至还有恨意,警察看不起,可以呼来喝去,最后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老廖说,老百姓总是指责治安员态度不好,但他们面对治安员的时候,态度也不一定就好。有时候,因为双方态度都不好,就会发生冲突。

  做了10几年治安员,老廖目前的工资到手也就不到2000元,“惨过打工仔”。作为一名东莞本地人,老廖认为打工仔是最低端的身份,大部分东莞本地人也不愿意到企业去打工,这也正是许多本地年轻劳动力成为治安员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东莞,许多村都有分红,但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样多,老廖所在的村,每个人一年也就能分到两三千元,离支持生活还差得远。为了生活,老廖下班后有时还要去帮朋友做木工,雕刻龙头之类的物品,几百元钱雕一个。

  “你不满意,我还周身不爽呢。”老廖说,现在这个社会,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碰到我们就把气撒在我们身上。为了保住饭碗,我们必须克制,就像个气球,每天都被往里充气,总有一天要爆炸。如果能赚大钱,也就算了,但天天受气就为这一两千元,想起来都觉得搞笑。

  治安员最向往的职业是成为一名警察,收入增长好几倍,还可以指挥别人,工作起来那些执法对象也没几个敢支吾几声,但能够实现愿望的寥寥无几,像老廖这样年纪又大、文化程度又低的,根本想都不用想。

  和许多本地人一样,老廖他们想要的,是一种明显区别于外来打工者的优越感。那些有文凭的本地人,可以很容易就进入机关、事业单位,过一种即便不那么富裕,但仍自感高人一头的生活。而像老廖这样没有文凭的本地人,同样为了保持一种心理优势而去谋求一个“体制内”的差事,但最终发现事不遂人愿,反而四处冷眼,内外受气,于是有些人变得性如干柴,一点就着,有些人则忍气吞声,玩世不恭。

  长期的压抑和不满,让老廖这样的“老油条”治安员行动上直接表现为玩忽职守。现在的老廖已经50出头,早已经“学精了”,尽量逃避玩命的事情。老廖说,遇到街头有打群架的,两批人拿着大刀互砍,他们并不会在接警之后马上冲过去,而是慢悠悠地抽支烟,喝口茶,等他们砍完了再去收拾残局,抓几个没跑掉的,顺藤摸瓜也能找到其余的人,一样交差。“差佬有枪,我们可没有,去得太早,死的可能就是我。”

  老廖最后想给记者一个玩世不恭的礼物。办公室的桌子、柜子下面和墙角,堆满了收缴上来的各种砍刀,长短不一,足有上百把。老廖用脚踢了一下茶几下面的几把说:要不要,要就拿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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