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队长:百姓心中警察抓坏人 城管是管穷人的
5月31日,陕西延安市发生“城管跳脚踩商户头部”事件。延安市城管局回应,跳踩商户头部者为临时聘用人员。
众多公开报道显示,延安事件不是城管群体撞击公众视线的孤例。而“临时工”这个名词,也越来越多地成为很多事件的担责者。
据北京市政协2011年撰写的调研报告,北京市城管在编数量7000余人,外聘协管、保安约6500人。
市公安局近日称,目前,本市文职辅警人数达2.9万余名。
数以万计的“临时工”,是通过何种渠道进入城管协管、公安辅警岗位上的?他们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受到怎样的管理?
协管、辅警都没有执法权,但到了真正的执法场合,执法权的界限就很容易模糊,导致协管很容易越界。
“延安城管‘临时工’跳踩商贩头部”后的第四天,北京某区城管指挥中心,薛立被告知,“你们最近不能上街抄摊了”。
临时雇佣军
并不是所有城管队都像薛立所在队那么“低调”。
6月13日晚,朝阳路和青年路交叉口西侧,20多张餐桌的露天排档,从眉山烤全鱼和大厨师两家饭馆门前延伸到非机动车道。餐桌上,烧烤箱里木炭火星迸射,20米外是一家加油站。
“抄摊的来了。”8点整,有人喊。
四五辆公安、城管、工商执法车在喊声中刹车。戴防暴头盔的辅警、全身黑衣的城管协管,10多人冲在最前面。城管、民警和工商执法人员拿着步话机指挥。
众人冲到两家饭馆门前的大烧烤炉前,拨开烤串的店员,抬下烧烤炉扔到地上、浇水熄火。其他协管把大盆的田螺和生肉串往执法车上搬。
饭馆老板哭叫着躺在满是油污的地上,试图阻挠执法,辅警和协管左右躲避,继续搬店外的器皿。
胸前有编号的城管、民警和工商执法人员对商户明示,这是联合执法。
五六分钟内,除食客坐着的桌子没被抄走,两家饭店门外的摆放物已被收缴,两辆城管的皮卡车后斗满满当当。
在城管队当了近3年协管员,只要一有城管的负面新闻,无论在北京还是外地,薛立都会低调几天。
上述查抄场景,对薛立和李笑两人都不陌生,很多时候,他们就是其中的一员。
薛立,北京某城管队协管;李笑,北京南城一派出所辅警。
从某种程度上,两人是同行他们的工作都是辅助执法,身份都是“临时工”。
临时工在这个城市占有很大比例。北京市政协2011年的调研报告显示,北京城管在编数量7000余人,外聘协管、保安约6500人。
媒体公开报道显示,目前,北京目前有5万余名民警,文职辅警人数达2.9万余名。
“为什么临时工的数量如此庞大?”干了5年辅警的李笑深有体会,“派出所警力不够。”
他所在的派出所有40多个在编民警,刨除领导、内勤、社区民警,负责治安的民警只有七八人,“这七八人要负责4平方公里的治安犯罪打击,人手、精力确实有限。”
一名警方人士证实,北京警方一直面临警力不足的困难,需要辅警协助。
城管协管也一样,朝阳区城管部门2010年的一份汇报材料显示,城管须对多项城市环境专项整治,协管、保安的存在,缓解了他们人手长期不足的困境。
选拔与培训
虽是“同行”,但薛立和李笑入行的途径完全不一样。
没经过任何培训,薛立入职了。
他与某保安公司签劳动合同,保安公司为城管队提供人员。这样,薛立就成了城管大院的一名保安。
一家保安公司的队长赵东明介绍流程:城管队需要协管和保安,就会招标,保安公司去竞标,中标后,城管和保安公司签订合同,保安公司负责派驻队员,城管方面统一给保安公司支付工资,再由保安公司给每个保安发薪。“对于保安公司,这叫劳务派遣,说白了这是政府购买服务。”赵东明说。
薛立所在的城管大院里,有些人从保安公司来的,有的是通过关系进来的。
当初托老乡找保安公司队长求职时,老乡嘱咐薛立“别空手”。
薛立用两条烟和一顿酒犒劳,队长点头了,“以后得听指挥,有纪律。”
记者查询多份公开的城管部门招聘保安的招标公告,上面没有对受聘人员的工作内容、职责做任何说明。
相比薛立,李笑的入职较为严格。他最先进的是北京振远护卫中心,一家“为要害单位、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提供安全守卫人员”的保安公司。
新入职队员须接受一个月保安专业培训;被选中且有意愿当辅警的保安,会再接受一个月的辅警培训,“都由武警来训练,要求掌握简单的擒拿、消防常识。”
李笑跟保安公司签了两年合同,并进入派出所当辅警。
李笑所在的辅警队基本不直接从社会上招人,辅警队有权限到振远护卫挑人,进辅警队还要过道关,每名辅警的简历都经严格审阅,“身体、精神状况正常,没有过违法犯罪污点,政治表现过关。”管理李笑的警长说,招李笑的原因是他当过兵,“不容易出问题。”
内保的外勤
刚进城管队时,薛立的职责是“内保”:在城管大厅门前站岗,到监控室盯录像。
刚进队时,没人跟薛立说过内保还要“抄摊”。
初中没毕业薛立就来京打工,在饭馆当过服务员,去厂里操作过机器,从来没穿过制服。
穿上制服的薛立发现,内保远不止看监控、站岗:常要跟着城管出去,也穿城管制服,只是没臂章和胸前的金属字编号。
站了一周岗,有天城管去巡视,队长扔给他一件城管制服的上衣,“跟上”。
“内保”上了街,就成了协管,协助城管执法。
“城管让干吗就干吗,别动手打小贩。”同去的协管嘱咐他,但在街上薛立看见,嘱咐他的协管大步跑上去撵小贩。不自觉的,薛立也冲上去,抓小贩的车,揪小贩衣服。
“给你记了外勤,有30元补助。”回来路上,保安队长跟薛立说。
李笑的外勤则没薛立那么张扬。
李笑介绍,辅警,全称叫警务工作辅助人员。按所里的要求,辅警的工作范围,包括辖区夜间巡查;盗窃案高发季受民警指派在角落蹲守,等待抓捕偷自行车的贼。随同出警时,民警会让他把一些街头打架斗殴者带回派出所,偶尔也会带他一起进入争吵的居民家,帮忙劝解一些小区里的家庭纠纷。
随民警蹲守制假窝点让李笑记忆深刻,“查抄时我们跟着进去,但抓人的是警察,我们只帮忙看人,别让嫌疑人逃跑或者自残。”
“入职时派出所说,辅警没执法权,不让动手。”李笑说,辅警工作零杂,但归根结底就一条只协助民警,不能越界,这条界,就是执法权。
冲动与困惑
20多岁的薛立回忆,他第一次冲上去抄摊,更多是源于积极表现的冲动,“别的协管都上了,你能拖后腿?”
“城管从不直接说让我们冲,但你不往前冲又不行。”薛立说,在城管队有很多“道道”。有时保安队长会找个别队员谈话,“就是说谁谁谁,你最近不积极。”
薛立说,队长说的“不积极”,暗指他们遇事不往前冲,“不积极,就只能在队里窝着盯监控,没有外勤补助了。”
而抄摊的好处显而易见,每次回来,队员们少有空手,抄回来的包子等熟食倒进垃圾堆,剩余物品按规定一律进仓库,“水果或袜子,我们顺手拿点。”薛立说。
但保安们也有困惑,薛立在保安队干了3年,工资没涨过,仍是进队之初队长定级的1800元,“队长说个头不足1米74的,一律1800,超过这身高的,2000。”按个头定工资是哪家的规矩,薛立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至于三险五险,更没戏。
近日,北京某区城管大队协管、保安招聘的招标公告上,参加竞标的公司都没有注明“三险一金”。一家参加竞标的保安公司负责人称,虽然给城管干协管比较危险,但出于成本考虑,他们只会给骨干人员上保险,“其他的保安员一律不给上(保险)”。
还有和正规军的距离感,薛立说,城管会让队长把保安随机打乱分配,担心他们跟小贩们混熟提前通风报信;围住违法商贩后,城管会让保安看住扣下的东西,然后单独跟商贩们说处罚的事,“谈处罚时,不允许保安靠近。”
民警也和辅警保持距离,在西城区民警陈然看来,很少有辅警接受过专业的法制训练,素质参差不齐,因此他们派出所不会让辅警参与打击犯罪等任务,“出了问题很麻烦。”
30岁的李笑如今已是辅警队长,工资也逐渐增长,如今能拿到3000多元月薪,底薪1800元,其余根据岗位级别、工作表现核发。派出所管吃管住,这减少很多生活成本。
虽然工作相对稳定,但李笑越来越担忧。“我们和警察最大的区别,是没有执法权。”李笑感觉,很多时候他是在克制,“非黑即白,这种灰色身份很容易越权。”
今年,自学本科的李笑买了很多考试用书,考公务员成为他的新目标,“希望有一天,咱也能成在编的。”
在城管大院干了半年后,一天夜里,睡在薛立上铺的老乡下了床,悄悄走了。薛立见过太多保安干了几天、几个月就走人,“没有待遇和前途,怎么稳定?”
自保与无奈
最近,延安城管饱受非议,队长不让薛立出去查抄违法摊位,他倒也自得其乐。
20多天前,有家游商数次经劝阻无效,城管对薛立等4名协管说:“你们先上去,别动手。这回别让他们再跑了。”
不让跑,又不让动手,这咋整?
后来还是动手了,4人围住卖水果的农用三轮,男摊主见势不妙,跳上车发动,挡在车前的保安冲上去拽车把,三轮车撞上马路牙子,险些翻车。情急的摊主一拳抡过来,拽车把的保安捂眼惨叫倒下,薛立和随后上前的两名城管摁住男摊主。“不是不让你们动手吗?”一名城管斥责。
挨打的保安住了3天医院。“工资照发,医药费是城管队结的,还补助了600块钱。”薛立说。
“每隔几个月都会有队友在抄摊时被打伤,没准哪天就轮到我。”薛立现在想的是怎样才能自保无虞,小贩一激动,也得劝,让他们也别动手。“我们也故意磨蹭点,让后面的城管上来处理。”
每次跟警察出去,李笑都会叮嘱手下“学会保护自己”,千万别动手打嫌疑人,“抓手抱腿,别让他从兜里掏东西,别被嫌疑人伤了。”这都是李笑通过实践得出的诀窍。
李笑还要求每次出任务的小组,必须有一人拿手机拍摄现场,“不是拍警察执法,是拍我们辅警协助执法。”李笑说,这既是工作成绩,也是一种证据和监督。
王飞是北京某城管队队长,他所在的城管队,正式编制30多人,外聘保安20多个。他说,保安数量也与城管队编制有关,正式编制多的城管队,保安的数量就多。
“大家看到的协管抢小贩的车,收占道经营的摊位,这些都是城管指挥的。”王飞说。
王飞说,北京对城管执法要求很严,“三个严禁”、“四个不准”,城管不准强行暂扣物品,不准追赶行进中的车辆等;但城管必须开展工作,最近拆违建中就有城管负责人执行不力被批评甚至免职。双重压力下,既要避免执法中与他人冲突,又要把该干的工作完成。
在王飞看来,北京城管在全国同业内做得算比较规范了,但有时执法中还会受非议,“这是城管行业的问题。”他说,为何民警执法、辅警协助执法就很少出现问题,而城管执法、保安协助城管执法就容易有问题,“因为在老百姓心中,警察是抓坏人的,城管是管穷人的”,“跟着城管管穷人,能受老百姓喜欢吗?”
王飞举例,他所在的辖区小广场,有个残疾人写字卖钱。按规定这属于无照经营,城管可依法办理,但老百姓会说“城管就会欺负穷人,欺负残疾人。”如果城管不管,就会有市民投诉,“城管都是干吗吃的?”
虽有抱怨,王飞还是认为城管对于城市有很大用处,“要是全北京的城管歇一周,老百姓就知道城管多重要了。”
新政与希望
据媒体报道,目前北京文职辅警达2.9万余人,去年,北京市公安局在机关非执法、不涉密岗位实行文职制度,并规范一线辅助执法的辅警队伍建设。
从市公安局参照民警招聘标准、方式,严把辅警招聘笔试、面试、体检、政审等进人关口。
按照“文职辅警与民警一致化管理”的要求,市公安局制定36项管理制度,还专门制定出台针对辅警管理的“八条禁令”,完善督导检查机制,同时精细化管理文职辅警队伍的薪酬福利、职位管理、考勤考核、教育培训等方面。
一名警方人士介绍,以前辅警多来自街道、乡镇,即治安联防员。人员多从派出所辖区下岗、低保人员中挑选。另一部分辅警来自保安公司,虽然这两部分辅警都经过培训,但“这些人素质不高,不太适合协助警方工作”。
这名警方人士介绍,现在,北京市公安局成立有警辅处,专门负责辅警的招聘培训管理。“这部分文职辅警相比以前的联防和保安,素质的确提高了。”
国家行政学院教授竹立家认为,北京辅警的“新政”,可以向城管协管管理推广。
竹立家称,“与其他‘临时工’相比,城管协管面对的对象更加复杂,这也是为什么城管的协管更容易出事的原因之一。”城管雇佣的协管跟着上街抄摊,他们的行动受城管的指挥,“到了真正的执法场合,执法权的界限就很容易模糊,导致协管很容易越界。”
在竹立家看来,对城管协管,主管部门更应规范化、制度化。但治本之策在于推动编制制度改革。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采写/新京报记者 张永生 刘珍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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