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文革”后 曾经一年提了十几个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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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年68岁的历史学者葛剑雄对现实的关怀显然让他更有“名气”。连续三年的“葛剑雄‘两会’日记”,成了他的招牌。今年的“两会”,他依旧提出了掷地有声的提案,包括应对离任国家领导人的待遇作出明确规定、允许国民自由迁徙等多个敏感议题。在今年的“两会”日记里,他记载了一位委员给300多位候选人都投了弃权票;他还建议代表委员们都来对宪法宣誓……
因其敢言,人称“葛大炮”。他的名字中“剑雄”二字,带着正直与英气。而见过他的人,又无不为他的儒雅所折服。他是文人,却也曾说着“黑话”,治服过闸北区的流氓。他是学者,却愿意走出书斋,关注天下之事,积极运用“公话”(公共话语),而且颇懂得公共话语的技艺与规则。他有“葛大炮”之名,却坦言有些提案,他是压下来不提的。他时刻被镁光灯照亮,却不用手机、不受束缚,始终坚持着独立而行的洒脱。
文人葛剑雄何以敢言?他心中有没有一个“敢言”的界限?作为一个学者,他又怎样看待自己的研究和议政之间的关系?而作为大学图书馆馆长,他在实际工作中怎样践行自己的议政观念……3月29日,葛剑雄接受了法治周末的专访。
“文革”后,曾经一年提了十几个提案
法治周末:可能很多人不知道,40年前你曾经在上海闸北区公安局工作过整整3年。据说,你通过掌握片区混混的术语和行事方式,进而握住他们的“命门”,对方都很怕你。能不能聊聊当年那段经历?
葛剑雄:有报道说我在公安局工作过,其实是不准确的。“文革”期间,当时强调的是“群众办案”,哪个单位的人被抓进来了,哪个单位的人就自己来办案。我们学校(上海市闸北区古田中学)的差生被抓了,我就来办案。他们觉得我办案效果还不错,就让我也办其他学校学生的案子。后来,我就在公安局里有了自己的临时办公室,平时在学校,需要的时候就来办案子。所以,“文革”期间前前后后有3年多,有这么一段经历。当时甚至还做过押送犯人、追捕犯人、提审疑犯的工作。
“文革”期间,我负责管学生。当时学生打群架、盗窃、男女不检点的情况经常出现,甚至有的还到了犯罪的程度。要跟他们打交道,还要了解他们的“黑话”,上海话叫切口。说不好切口,是不行的。不过我当时有强大的后盾,公安局、派出所都支持我的工作,里弄的居委会也都配合,所以在我的“辖区”里,基本上都还治得住。学生们背后叫我派出所所长。多少年后,有许多学生提起我,还叫我派出所所长。当时,我们对学生家庭很熟悉,有的一家兄弟几个都在我们学校上学。只要把老大治住了,老二、老三都会服你。这样基本上也就治住了。
法治周末:难怪有人用“文人从武”和“文人从政”这两句话来形容你。你早在1977年就开始担任区人大代表,能介绍一下你最初当人大代表时的一些经历吗?
葛剑雄:纠正一下,当时我担任的是上海市的人大代表。市人大代表是由区里推选出来的。当时区里有三个代表名额,一个是一位小学女教师,另一个是年纪很大的基层党支书。需要一个年轻的男教师,就找到了我。
当时的人大和今天的“两会”差别很大。当年,闸北区的人大代表分为两个组,一个是我所在的教师、干部、知识分子组,另一个是工农组。工农组平时就喊口号、鼓掌,主要是讲“旧社会把我当作草,新社会把我当作宝,现在打倒了‘四人帮’,我们的生活更加好”。一开始,大家也不知道怎么开会,到了开会的第三年,也慢慢开始有议案了。有的人不知道怎么提,就找我。他们口头说,我就写下来。一年提了十几个提案。
法治周末:这可以说是你最初的“两会”提案经历。有没有影响较大的议案?
葛剑雄:比如我曾经提过,上海电影院应该恢复学生专场。“文革”前,电影院有价格比较便宜、内容比较有教育意义的学生专场。“文革”时,学生专场就没有了,后来我提出来之后,得到了采纳,恢复了学生专场。这件事情当时还被《光明日报》报道“上海的人大代表建议恢复学生专场”。
后来,也提倡人大代表接待选民,代表选民反映问题。曾经有一个闸北区教师找到我。这位教师在“文革”期间,因为邻里纠纷,被人报复检举,关进了监狱,“文革”后都没有平反。我就为他反映了问题。后来渐渐就忘记了这件事,直到多年后我回母校做报告时,有一个老师找到我,说:“我就是当时给你写信、反映我个人遭遇的人。当时你帮我反映了问题,后来问题解决了,我现在就在你的母校做教师。”我心里也很高兴。我的人大代表工作,总算也是有作用的。这段人大代表的经历,在当时刚刚打倒“四人帮”、结束“文革”的时代,还是很有意义的。
法治周末:和现在参加“两会”相比,你觉得有了哪些变化?
葛剑雄:和现在相比,当时的提案确实不是特别多。不过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民主作风还是进步比较快。2000年年底,我被增补为上海市政协委员。这个消息我是知道的。但是当时我正好参加了南极考察团,没能参加政协会议。我就利用和上海沟通的机会,向政协提出要加强极地研究工作的建议。所以后来媒体上也说,葛剑雄在南极还参与了政协的会。
我们批评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忙
法治周末:你曾说,政协委员应该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内提出有质量的提案。作为政协委员你怎么看自己的角色和作用?
葛剑雄:政协的任何工作,都不能脱离宗旨。政协的作用应该是在宪法和政协章程的规定范围之内进行的。比如提案和发言,并没有什么禁区。但是怎么在宝贵的时间里,将最应该说的意见发表出来,就是需要考虑的。有人说政协是“小骂大帮忙”,没有错。既然参加了政协,就要认可这个执政党领导下的参政议政、民主监督的平台。这个事情本身就是帮忙。我们批评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忙。政协委员的权利和义务,都应该在这个界限里考虑。
此外,还有很多事情都是政协解决不了的事。比如国家的方针路线、执政党的发展方向,这些事情是执政党的事。如果在政协中提这些事,那么就是越位了。提案应该在自己的范围和立场上,才能发挥正面的效果。此外,还有些提案在当前不适合,也没有必要提出来。国家的大政方针已定,我们不适合公开讨论。
法治周末:但是你的一些提案还是很震撼、很“敏感”的。比如,你提出过设立独立社会调查机构。当时你说,很少有人能了解复杂的社会真相。比如说物价,政府也发布报告,但总跟普通人的感觉不同。现在,您觉得独立调查的力量有没有增长?社会的透明度有没有提高?
葛剑雄:这是重要的问题。政府要做决策,舆论要做判断,都要有根据。但是我们往往缺少可信的数据,缺少判断的指标。比如CPI和基尼系数到底是多少。官方公布的数据,大家总觉得可信度不高。但是民间和网络,也不可能完全正确。因为有些数据都是只有官方才掌握,民间往往根据感觉进行判断,未必准确。也有商业机构或外国机构进行调查,也不能完全中立客观。
我希望能够出现一些更中立的调查机构,由政府招标资助,但是政府不得干预。而且应该有多个,互相比对,他们的数据作为民众进行判断的依据,久了就会产生权威性。
信息公开对于社会有着重要的意义,比如民间传说百分之几的富人,占了百分之九十几的财富,或者干部占据了百分之七十的医疗资源,后来也没有出来辟谣,这样使得政府的公信力建立不起来,专家、学者的公信力也建立不起来,社会不同群体的对垒越来越明显。因此,我希望能有公正中立的社会调查机构,发布有公信力的数据。这对于社会共识的凝聚,有着特别的意义。
法治周末:最近两年,你都针对考研泄题案提出了质询意见。为何特别关注这个案件?
葛剑雄: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质询意见,是去年教育界第一组共同的意见,我也是代表我们组提的。而且某种程度上,我也是代表考生和家长提的,今年教育部总算给了我答复,否则无法对他们作出交待。
学术与参政议政还是相辅相成的
法治周末:作为学者,你从事了几十年的学术研究。同时,你也积极参加社会生活,你如何看待书斋内外的学术与应用?
葛剑雄:1978年以前,我是一名中学教师。“文革”之后,我才走上学术之路。学术既包括研究,也包括应用。研究自然是很重要的,但是研究成果如果束之高阁,它的价值就相当程度受到限制。只有转化为应用,它的成果才能最大地得到应用。我也一直在思考,学术研究的成果,一部分要普及给公众,一部分要普及给非专业成员,才可以价值最大化。这个应用普及工作,从一个社会来讲,是必须要做的。有条件的话,自己做最好。因为自己对自己的学术成果是最熟悉的,应用的时候,也能够把握时效和分寸。
法治周末:那么,你觉得你参与公共生活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是什么?
葛剑雄:今天大多数的政协委员,还是被动地参与政协工作。在中国,政协委员也不是竞选产生、想当就当的。我们对于公共事务的评价,主要是被动的。而我们这些政协委员,主业还是知识分子,还是某一行业的专家。我们的优势是,可以从专业领域的积累出发,提出一些提案。你可以看到,我的一些提案是和我的学术研究成果有关的。可以说,学术与参政议政还是相辅相成的。
法治周末:从事公共事务,对于学术有没有什么正面或负面的影响呢?
葛剑雄:当然,公共生活对于学术研究有正面影响,也有负面影响。毕竟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好在我们这些人精力最旺盛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学术上面,我这几年主要还是以发表观点、介绍方法为主。尽管如此,最近这两年还是完成了《清史》项目关于户籍人口制度的研究。我们研究所(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还有考评制度,我还有带学生的工作,经过努力,我每年的研究工作量都还保持在第二名的成绩。
此外,我还可以做些口头的知识传播工作。既到国家各部委,也到以前所在的街道,到中学里去讲课。做研究是学术的一部分,传播知识和文化传统,我希望这也是学术工作的一部分。这还是学者的本分。
法治周末:在治学上,你师从谭其骧先生。谭其骧先生又曾师从顾颉刚先生,顾先生又曾是胡适先生的门生。这个传承对你有哪些方面的影响?
葛剑雄:师承关系分两种:一种是一般意义上的学生,另一种是专门学问上的学生。比如顾颉刚先生不是专门研究历史地理的。家师谭先生继承了顾先生的一部分学问,同时也有了自己的创新。照顾先生的说法是,“真出乎争”。谭先生生前也经常说:“我是超过了前人,你们也应该超越我。”
我比较忧虑的是,学问的传统和抽象的学术精神在当今或许有些减弱。比如今天中午,我们和哈佛燕京学社的校友进行了交流,我就谈了学术、人生和社会进步的关系。物质文明的进步固然是越来越好的,但是精神的进步则未必是后来居上的。我担心今天的学风可能会处于某种低谷。虽然我也相信,这个低谷迟早会走出来。
我要将经费尽可能地花在学生身上
法治周末:你在2007年以来就在复旦图书馆实施独立的治馆理念。这一点与国内许多高校图书馆不同。比如你与校方签订了三点协议:学校不干涉图书馆的管理,图书馆也不搞回扣,图书馆工作人员的薪酬由学校财务处统一发放。你觉得这其中渗透着哪些你自己的思考?
葛剑雄:图书馆本身是公共服务的设施,贯穿着服务的理念。要做到读者至上,服务第一,这就要求从馆长到工作人员在内的一切工作人员,都要为读者服务。因此,我们的主要功能就是提供服务,是要为读者采购图书和建好数据库,而不是去争取什么新的珍品收藏。我们要在有限的经费里,采购更多的书和资料。我们尽可能地减少复本,尽可能地多使用馆际互借、通借通还。
我作为馆长,学校要求我负全责,我就来负全责。有人曾经拿校长什么的名头来压我,我就明确地告诉他,在这里我是馆长,我要负全责。我要将经费尽可能地花在学生身上,尽量减少非业务性的支出。图书馆现在仍然没有汽车。曾经有人建议,馆里应该配车。我就进行了调查,各个分馆之间有班车,要运输书籍也可以找专业的运输服务,成本比起买车、养车低得多。所以我们就不买,把钱用在图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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