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对弃婴七仔进行初步体检
记者 蔡君彦 文
洪波 摄影
阅读提示 寒冬时节，弃婴安全岛（下称“弃婴岛”）前所未有地“热”了起来。
设置有换气扇、暖箱、婴儿床、空调等，甚至还有延时报警器，这种面积不大、装备特殊的小房子，在石家庄、深圳等地出现后，大有雨后春笋之势。预计明年6月，郑州市儿童福利院作为我省唯一试点，也将在大门南侧建成“弃婴岛”。
是保护生命还是纵容遗弃？“弃婴岛”一直伴随着争议。民政部副部长窦玉沛表示，为避免被弃婴儿遭到“二次伤害”，“弃婴岛”在全国推广。
“弃婴岛”的出现，仍让一些家长难减苦痛：一位曾经亲手将病重女儿抛弃的父亲，一直背负良心债；一位花光几十万元积蓄，把脑瘫儿子养到10岁的母亲，亦是一把辛酸泪……为什么会狠心扔孩子？坚持养孩子又有多艰辛？几位特殊孩子的家长，向大河报记者讲述了其中艰辛、纠结以及渴盼。他们的故事，也让人们在“弃婴岛”变热的同时进行冷思考：怎样做，才是化解弃婴难题和尴尬的根源所在？
【弃婴故事】
七仔人生第一个红脚印背后的心酸细节
2013年12月11日，大河报曾经连续报道的、被亲生妈妈抛弃在医院的七仔，终于出院了。
等待他的，是和很多孩子不同的去处：因为妈妈自从生下他后再也没露过面，爸爸也不知所终，在出生地河南省人民医院满月后，生命体征平稳的他，不得不按照相关流程，被转移到郑州市儿童福利院。
当天上午11时30分，儿童福利院传达室内，工作人员初步检查了七仔的身体状况，之后，按流程需要登记收养婴儿的脚模信息。
薄薄的一张白纸，留下了七仔踏上社会后第一个鲜红的脚印。它记录的，不是宝宝幸福的人生，而是七仔命运的转移—从此以后，七仔不再是妈妈的七仔，登记表的下方，分别留着送养人和收养人的签字和联系方式，显示七仔完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弃婴身份过渡。
让人心酸的是，此前曾得到多方关爱的七仔，在迈出这一步时，就让送养人和收养人觉得为难。送养人是医院的工作人员，不大愿意留下名字和联系方式，收养者是儿童福利院的工作人员，签名时，只写下了姓。
【弃儿“福音”？】
“安全岛”多地陆续出现，郑州明年也将建
如果真有“月光宝盒”，可以帮他重回当天、重新决定，他或许不会选择扔掉襁褓里病重的亲骨肉；或者，会帮他穿越到未来，郑州规划的“弃婴岛”已经建成，有空调，有婴儿床，孩子就不会躺在冰冷的地上，等到天亮才被人发现……如果那样，他心里或许会好受些。
他是一个狠心丢过女儿的父亲，那时，孩子出生仅十来天，刚做过一场大手术……
可惜，这些都只能是如果。今年3月，春寒料峭的清晨，他抱着孩子走出医院，丢在郑州东站广场北侧的工地围墙下，在不安中仓皇离开。那时，郑州还没提出“弃婴岛”的规划。
如今，这种名叫“弃婴岛”的小房子前所未有地“热”了起来，在石家庄、深圳等地陆续出现，这个旨在保护弃婴、增加弃婴存活几率的新生事物逐渐被国人熟知。网络上，多个省市规划建设“弃婴岛”的消息，扎堆儿涌现：
辽宁将在大连、辽阳两地探索实施“弃婴岛”试点；天津正在筹建“弃婴岛”，计划2014年1月1日投入使用；陕西首个“弃婴岛”日前在西安市儿童福利院投入使用，并在12月4日晚上迎来首位“岛民”。
此外，四川首个“弃婴岛”有望于2014年投入使用，还允许家长反悔，抛弃在儿童福利院“弃婴岛”的婴儿在取得合法弃婴证明后，有两个月公告期，“过了公告时间，若孩子未被收养，父母只要出具孩子的出生证明，并通过DNA鉴定，可将孩子领回”……
郑州市儿童福利院附近，预计明年6月也将建成我省首个“弃婴岛”，规划面积12平方米左右，将备有空调、保温箱和婴儿床等设施，不会安装摄像头，不想让人知道的家长，不用担心暴露……
2013年12月12日，北京，第三个中国困境儿童关注日活动暨儿童保护和儿童福利院功能改革前沿论坛上，发布了这一年关注困境儿童的8大进步事件，“弃婴救助反应机制得到阶段性完善及实质性落实”被列入其中。
【他的忏悔】
扔掉病重的女儿，成为心头永远的痛
前面提到狠心丢下女儿的“他”，是山西平陆县的杨先生，而他的内心，因此事备受折磨至今。
那是3月25日的清晨，郑州刮着四级风，务工者老王经过郑州东站广场北侧时，发现围墙下有个“包袱卷儿”，一摸，感觉里面有小孩儿，却没哭声，他赶紧报警。警察解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个女婴，孩子的脐带痂还没掉，腹部有很长的刀口，还有200元钱，“是个弃婴”。
随后，救护车把孩子接到医院抢救，当时，婴儿全身冰凉，呼吸微弱，这个刚做过腹部造瘘术的小病人，全身沾满了大便，病情危重。
在医院救治两天多后，按照救治病重弃婴的程序，女婴被转入郑州市儿童福利院联合郑州市中心医院开设的“天使驿家”，随后，又被转入洛阳一家福利院接受救治。
多位陌生人为女婴奔走忙碌时，她的亲生父亲一直饱受煎熬。
“还活着？”当工作人员回访医院找到家人线索，联系上杨先生时，他立马激动地表示，马上回来接孩子。
他说，遗弃孩子经历了大喜大悲：爱人羊水早破，剖腹产生下女儿，他高兴得“都笑哭了”；可不幸随之而来，医生说孩子肠穿孔，必须转院救治，他感觉从天上摔到了地下。
他带着女儿来到郑州一家医院，当晚手术后，医生说孩子情况危重，术后生还希望不大。他已经拿不出更多的手术费，和医院签了自愿放弃治疗协议后，抱着孩子离开。他不敢把孩子抱回家，打车去了郑州东站，含泪把孩子丢在围墙下……这地方过往人多，有好心人发现后，或许会帮帮忙，孩子能不能活，他不敢想……
丢下孩子后，他一直在深深的自责和不安中，不吃不喝也不睡，说起孩子就掉泪。
3月29日下午，当他抱回病情稍稍好转的女儿时，深鞠一躬说：只要孩子有一分活的希望，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好好照顾她。“谁舍得把亲骨肉丢了？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孩子遭罪，又想着她活不下来了，才忍痛丢的呀……”带着孩子到家后，说到为啥丢孩子，他痛哭失声。
【她的坚持】
养育脑瘫儿10年，她花光近40万积蓄
生下来的孩子无论啥样，都是娘的心头肉，扔，咋能不心疼？从发现孩子脑瘫的那天起，就有人劝王女士放弃，每次，她都说不，“舍不得”。
“唉，不能说……”2013年12月18日下午，郑州市建设路华亚广场蓝手杖家长俱乐部，荥阳广武镇的王女士带着10岁的儿子申申赶来，说起这些年养育孩子的艰辛，她使劲儿摸着皱纹密布的额头，一声长叹，红了眼圈儿。
“早知道养个这样的孩儿这么难，还不如从小扔了。”有时，她会“后悔”。
王女士说，26岁那年，她只身到郑州闯荡，起早贪黑地卖水果、卖菜，做小生意挣钱，10年下来，攒下近40万积蓄。39岁那年，她开始一段新的婚姻，两年后，儿子申申出生，因为孩子的病，她的生活彻底变了。
申申是个早产儿，生下来就住院。过了一段时间，想着没大碍，她带孩子出了院，小家伙吃得白白胖胖，可8个月时发现异常，孩子头总往一侧仰，脚尖挨地，带去医院检查，医生的话让她如坠冰窟：孩子脑瘫，已经错过最佳治疗时机了。
“大夫说如果早些发现，花钱少，治疗效果还好，可我不懂呀！”追悔莫及的她，带孩子开始治疗，10年下来，所有的积蓄都用在了孩子身上，还借了几万元的高利贷，至今没还完。
她不想放弃孩子，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孩子康复：饭后陪孩子爬楼梯锻炼，听说玩蹦蹦床对孩子康复有用，她专门给孩子买了蹦蹦床，搭在院子里让孩子玩，每天，她坚持给孩子按摩800下，有时实在太困，按着按着就睡着了。
如今，孩子体格健壮，行动没障碍，她觉得自己没白忙。她还努力教孩子说话、学绕口令，“金瓜瓜，银瓜瓜，瓜瓜落下来，砸住小娃娃，现在他都会说。”她说到孩子一脸自信，可当着记者的面，10岁的男孩只会“啊啊”两声，不肯多说。
她坚信只要付出，孩子依然有希望，可丈夫灰心了，要么不着家，要么醉醺醺地回来。王女士只能一个人扛。为了筹钱，她上山逮蝎子、拾酸枣，换钱给孩子买药。前不久，去医院给孩子拿了360多元的药，就是卖酸枣换来的钱，“孩子还得吃药，补脑神经。”有时心里难受，一边捡一边哭。
七仔血红的小脚印拓在一张白纸上，完成了弃婴身份的确认，而关于签字的情节，让人多少有些心酸。
孩子的点滴进步，都会让她激动半天，别人说孩子过了10岁，康复效果越来越不明显，她仍不愿放弃，硬撑着。
“我现在就像掉进井里的水牛，努力向上爬，现在蹄子扒着井沿儿了，希望有人能拉一把……”她希望孩子能上二七区辅读学校，培养后能够自食其力，要不然，她之前的努力也白费了。
曾后悔没扔掉孩子的她，又强调说：现在有人让我扔孩子我也舍不得，没了他，我也活不成。
【他们的困境】
养个“问题”孩子，全家吃低保亲友受连累
“被家长遗弃的婴儿，98%以上因为残疾或患病。”郑州市儿童福利院副院长侯晓学说，自2008年福利院成立以来，弃婴的数量逐年增多，从2008年的150名到目前的790名，今年一年就接收弃婴100多名，弃婴越来越多、年龄越来越小。
不过，像王女士一样对孩子不抛弃、不放弃的家长，还有很多。他们坚持的同时，也经受着严峻考验。
“孩子一岁多时，他爸爸就放弃了。”郑州的杨老太太有个脑瘫的外孙强强，她和老伴儿、女儿3人围着一个孩子转，把孩子拉扯到7岁。
她记得孩子治疗的整个过程：几个月大时到医院检查，大夫说是脑损伤，让抓紧治，起初是“封针”，10次一疗程，可做到第八次时，孩子发烧，再扎有风险，只好转入小儿科继续治疗……出院后，又到康复机构，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很快“花得一分钱不剩”。
“我说过不抛弃，不放弃。”60多岁的杨老太太一脸坚定，可她深刻体会到，这话说着容易，做着太难。她记得，在郑州一家医院治疗两年，费用多时每月一万多，两年下来，一二十万就像掉进了无底洞。
“连亲戚朋友都受连累。”老人说，家里的钱用完了，只好向亲友借，如今欠亲友十来万，大家知道她家里困难，说不要了，“毕竟是欠别人的，心里不好受”。
如今，孩子养到4岁，一家人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五口之家有三口人吃低保，勉强维持生活。
去年，孩子有幸参加国家对脑瘫和孤独症孩子的救助项目，一年补贴1.2万，在一家康复机构训练半年。效果确实不错，可救助结束后，想再去，每月几千元的费用，他们根本承受不起。如今，生怕耽误孩子治疗的家人，省吃俭用，每月凑1000多元，让孩子在一家康复中心接受康复辅导。
“累，真累。”老人说，4岁的孩子啥都听不懂，无意识间会喊妈妈，天天屙尿都在裤子里，让她越来越力不从心，有时太生气，她会对儿子发牢骚：天天把我累死了。儿子也身患疾病，回应：你把他扔了算了。
“我不扔。”老太太苦笑着说，扔了，或许是一种解脱，可扔孩子“犯罪”，更会一辈子不安。
她最发愁的是等他们老了孩子咋办，病床上的儿子叹气：那我就带孩子一起去跳海。后来，老太太再也不敢提这事儿了，“过一天算一天吧”。
【救助尝试】
为减少弃婴遭受二次伤害，“安全岛”争议中前行
毕竟，不是所有家长都能咬紧牙关，对“问题”孩子不离不弃。
今年夏天，郑州市儿童福利院就接到一位被蚊虫咬得满身疙瘩的婴儿。“看着心疼人。”侯晓学说，这位女婴被遗弃在郑州十八里河一家医院围墙外的草丛里，被发现时已奄奄一息。
“弃婴岛”出现后，一直伴随着争议。反对者表示，这是对弃婴行为的纵容，支持者认为，这是对生命的保护。
面对争议，民政部副部长窦玉沛回应，“弃婴岛”正是基于生命至上、儿童权益优先的原则，与我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的立法精神一致，与刑法打击弃婴犯罪并行不悖。推广弃婴岛，是为了避免被弃婴儿遭到二次伤害。
还有很多人担心，“弃婴岛”出现后，弃婴人数会激增吗？
在石家庄，全国首个“弃婴岛”创办者、石家庄市社会福利院的第一代“弃婴岛”已退役，新“岛”除面积扩大外，还增加了冷暖式空调和红外线感应报警器。据悉，“岛”上很多弃婴是重症患儿，但未引发弃婴激增。
而南京市社会儿童福利院的“弃婴岛”自12月10日启用以来，正面临着尴尬：启用后，几乎每天都收到弃婴。该院工作人员称，还有外地的父母看到相关报道后，开车把孩子送过来的。当地媒体报道，启用一周后，该“弃婴岛”大门白天已被锁上，在天黑后正常开放，据说是无奈之举。
侯晓学表示，弃婴岛的设立并不是引导或鼓励遗弃，而是面对无法更改的事实，采取的补救措施，“是救助关口的前移，是一种进步”。
【业内呼吁】
弃婴“治根儿”，还需救助保障制度加力
不管“弃婴岛”有没有出现，弃婴，仍在接连出现。
12月7日一大早，一对30多岁的男女将出生两三天的女婴遗弃在河南省妇联门口，市民和保安发现后报警，女婴没有任何身份信息，随后被送往社会福利院。
郑东新区社会事业局工作人员孙先生今年参与了5位弃婴的移送，他说，这些弃婴有刚出生几天的，也有养到七八岁的弃儿，脑瘫、智障类的孩子居多。“今年夏天，有个七八岁的脑瘫男孩被扔在河边，养这么大被扔，看来是养不下去了”。
“弃婴是一种社会现象，建"弃婴岛"是对生命的尊重，"弃婴岛"并不是让大家肆无忌惮地往这儿扔，而是一种爱心平台，通过政府和社会共同的力量，把欠缺的关爱补上去。”他说，建“弃婴岛”之后，要想发挥好作用，仍需要进一步完善具体的实施方案。
蓝手杖家长俱乐部康复老师马女士从医多年，她说，脑瘫、肢残、智残等病残婴儿最容易被遗弃，即使家长不忍抛弃，治疗也面临诸多难题，很多家庭投入数十万元后，筋疲力尽。
侯晓学等业内人士表示，“弃婴岛”的出现，只是救助关口的前移，要尽可能减少弃婴的出现，还要从源头上控制。
比如，应该从夫妻生育前婚检、孕检的第一道关口抓起，许多遗传病症是可以在婚前以及怀孕初期检查出来的，发现之后，夫妻就可以采取相应措施，进行治疗或者选择放弃生育；减少患有先天性、遗传性疾病的患儿出生。
弃婴中，也有女孩儿未婚生育、将婴儿遗弃的事例，减少这类现象，需要在性教育等方面多加引导；也有夫妻俩因为生气，赌气把孩子遗弃的，对于这样的家长，则应该通过普法教育，警告“遗弃婴儿属违法行为”，提升对遗弃行为的违法后果知晓率。
而最为常见的，是病残孩子出生后无力救治而遗弃的现象。先天性或者遗传性疾病治疗费用高昂，一旦超过家庭的承受力，婴儿极易被遗弃。要想减少这类弃婴的出现，需要在社会救助、保障制度等方面加大力度。
自2012年年底以来，河南省的重度残疾人已被全部纳入城乡低保救助范围，并按照当地城乡低保最高补差予以救助。不过，对于许多家庭而来，救助力度并不够。
业内人士呼吁，对那些经济困难的新生儿家庭，需要完善现行的医疗保障制度，对先天患有重症的婴儿设立专项基金，提供较高的报销额度，也要及时对其家庭进行帮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