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卫生部发布的《2010中国卫生统计年鉴》,中国每年新增7.6万个失独家庭,50岁以上失独群体日益庞大,全国失去独生子女家庭已经超百万个。专家推算,1975年到2010年出生的2.18亿独生子女中,会有超过1000万人或将在25岁之前死亡。这意味着将有2000万名父亲和母亲,在中老年时失去唯一的子嗣,成为孤立无助的失独老人。
虽然我们很不忍心触碰失独老人的失独伤疤,但我们希望身在宁波的失独老人能得到更多的关爱。今年重阳节前夕,一对失去独子的宁波夫妻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失去孩子已有10多年,但他们心里的伤依然无法愈合。这次采访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毕竟那是又一次揭开血淋淋的伤疤。每一个问题都显得那么残酷,让人不敢开口,但这对夫妇说,如果有人会有所触动的话,愿意讲一讲。
他们下了很大决心说出了自己的故事,我们也想让更多人了解失独老人这个群体所面临的生活和情感困境。
她以为自己走出来了。可总有些时候,触景生情,眼泪决堤,所有的努力土崩瓦解,悲伤瞬间排山倒海
“你们回去的时候,留一个子女的电话,有事方便联系。”
胡梅萍坐在老年大学的课堂上,听到老师无意间说了这么一句话,原本笑容还挂在嘴角的她,鼻子就开始发酸,眼前的一切,书本,黑板,老师,慢慢模糊,放大……她低下头去,深吸一下,狠狠地抹掉眼角的泪花。
她没有子女的电话可以留,她的独子,13年前就已经不在人世。
13年了,为了排谴丧子之痛,她组织腰鼓队,参加社区活动,上老年大学,把生活排得满满的,她以为自己走出来了。
可总有些时候,触景生情,眼泪决堤,所有的努力土崩瓦解,悲伤瞬间排山倒海……
又一年重阳,对于像胡梅萍那样失去唯一孩子的失独父母来说,原本的团圆节更像一个凄凉的“劫”,尤其在他们渐渐老去的时候。
失去子女依靠和天伦之乐的晚年,会是什么样?
早知道他留不住,当初再苦、再难,也要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哪怕也是个残疾,都好过现在
计划生育政策实施30多年,宁波最早的一批独生子女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他们没有兄弟姐妹,有的又因天灾人祸,未尝尽人生百味,便先于父母离世。
胡梅萍的儿子李显就是其中一个,她至今还保留着儿子30多年前的独生子女证,那是李显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份证明。泛黄的纸页上字迹已开始模糊,证件上的黑白照片已经褪色,留下斑驳的痕迹,但依然可以一眼看到,发证日期是1978年10月。
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凭着这本小本子,李显才能喝上牛奶,而他的父母每个月可以拿到20多元的补贴。
“有没有钱都得领这个证,那个时候,计划生育刚刚开始,控制得很严格,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当年就有个同事,因为偷偷生二胎被单位开除,好好的饭碗没了。”李显的爸爸老李说。
夫妇俩不是没有再生一个的机会,李显4岁那年,因为病毒感染患上腿疾,去上海做了手术,出院后有轻微残疾,符合二胎政策。他们也曾想过,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老李搜集了各项证明,到街道去办手续。街道工作人员做他的工作,说李显虽然腿不方便,但脑子挺聪明的,将来一定有出息,没必要再生一个。你是吃国家饭的,应该带头响应政策。
老李拿着材料回来,李显一瘸一拐地从屋里出来,给爸爸拿了条毛巾。看着摇摇晃晃的孩子,老李的决心动摇了。
一年后,李显6岁的时候,胡梅萍又怀孕了。夫妇俩商量后,最终还是决定拿掉这个孩子。
“一来是响应政策,那会儿只生一个,特别是有条件生两个的也只生一个,是很光荣的;二来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李显,想把所有的爱都给他。”胡梅萍说。
“只生一个好”的观念渐渐深入人心,那时候,李显开始上小学了,妈妈是做司机的,每天早出晚归,爸爸负责接送孩子。孩子腿脚不方便,上楼下楼都要背,他们觉得,把一个孩子照顾好,已经很好了。
就这样,他们拿掉了孩子,留下了独生子女证。李显从长子变成独子,后来又成为丧子。
“早知道他留不住,当初再苦、再难,也要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哪怕也是个残疾,都好过现在。”胡梅萍说。老李劝她不要这样想:“这是一个死胡同,绕进去就走不出来。”
如今,凭着这本独生子女证和独子的死亡证明,夫妇俩每人每月可以领到100多元的补贴,加起来一年有3000多元。
“也算我们儿子给家里作的贡献………”老李轻轻地摸着那本比身份证略大一点的小红本子,良久抬起头来,呵呵一笑,人在面对荒诞的时候才会这么笑。
所有的喧闹、忙碌、紧张、困顿、烦恼,连同它们所换回的那种叫作天伦之乐的美好,一并消失了
李显的生命在他22岁那年划上了终止符。1999年10月,他旧疾复发,感染了脑部,医生一开始说没事,让回去休息;一个月后病情加重再次入院,连着开了三次病危通知书,支撑了半年,终于没有熬过去。
胡梅萍一度怀疑,是医生延误了治疗,但终究没有追究。
“人都没了,我觉得那样没意思。何况这个医生还是儿子朋友介绍的,我如果执意追究,担心孩子会说我,拿他换钱。”
过了十多年,当年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医生说不行了,他们决定把孩子带回家,让他在家里“走”。
临了,一直昏迷的孩子突然醒过来说,妈,我可能不能陪你了。
那一天刚好是2000年的清明节。
从那一天起,生活没有按下停止键,但好像按下了静音键。不带商量,不留余地,孩子走了。所有的喧闹、忙碌、紧张、困顿、烦恼,连同它们所换回的那种叫作天伦之乐的美好,一并消失了。
“有这么几年,我晚上根本睡不了觉。整夜都开着电视,我就是不能让脑子静下来,一静下来全是儿子。”胡梅萍说,特别是儿子刚去的那一年,只要她一闭上眼睛,迷迷糊糊间就觉得儿子回来了,站在她床前。她本能地想去用手抓住,但潜意识又在说,儿子已经不在了。在这种思念与惶恐中惊醒过来,全身都是汗。
她把家里的闹钟扔了,因为每一声“嘀嗒”都是一种煎熬,看到丈夫能睡着,就没来由地生气:“我说儿子都没了,你怎么还能睡得着?”
老李就做老婆的工作,说那个谁谁谁,儿子出国了,连过年也不回来,老子生病也不回来,一年到头电话也很少,不也跟没孩子一样嘛。你就当儿子也出国了,在外面工作没空回来,不就行了。
不说还好,一说,胡梅萍的眼泪又上来了。“那能一样吗?我的儿子那么贴心,小时候爸爸出差,同学叫他出去玩,他都不去。他说妈妈一个人在家,他要陪妈妈,要玩就到家里来玩吧。我那个时候要出车,早饭都是他自己做的,晚上回来先把饭烧好;长大了,上班了,他每个月工资只留50块零花,其余都交给我保管着……”
老李默默地听着,他说妻子只不过找一个由头,把儿子生前的那些细节再说一遍。关于自己孩子的成长点滴,母亲的记忆永远无人匹敌。她不想忘记儿子,也不愿意做招人烦的祥林嫂,一直憋着。要再不让她说,她就要憋屈死了。
胡梅萍说着说着会大哭起来,她觉得:“爸爸和妈妈就是不一样……”儿子走了,她和老李还是夫妻,可感觉不一样了,各上各的班,好像一个共同的目标没有了。
一直到两人陆续退休,才渐渐缓过劲来。胡梅萍也逐渐接受了丈夫的相劝,认同自己的儿子还在人世,只不过暂时回不来,尽管她知道,这是在欺骗自己。碰到不知情的人问起孩子,她都会这样说,儿子出国了。
表面上看,没有孩子是失独家庭和普通家庭的唯一不同,但实际却是,没有孩子,两种家庭在任何生活细节上都迥然不同。因为几乎每时每刻,他们都在努力回避有关孩子的一切。就连出去散步,看到相识的同龄人在聊天,也总是远远地躲开,因为那个年纪的人,共同的话题只有儿孙两个字。
他们知道网上有失独父母的QQ群,但他们从不上网,即便早在1998年的时候,家里就已经有了第一台“286”。“别人上网都有孩子教的,我们,谁来教呢?”
儿子走后,他们把家里那台电脑处理掉了。因为那是李显自己拼装起来的,老李说,儿子小的时候不怎么用功,只考上中专,但他聪明,爱钻研,中专毕业后就在电脑市场里上班了,还去上夜大,一边读书一边创业。
“那会儿学计算机的没几个,如果做到现在,说不定就是IT精英了吧。”胡梅萍把儿子从小学到夜大的所有学生证一字排开,努力把橡皮筋勒过的地方抹平。
她说,儿子不光脑子灵,体育也好,别看他腿有点问题,他还拿过市里标枪比赛的名次。“就为这,当年小升初,我们想让他换个学校,他们体育老师还不乐意。”她比划着孩子扔标枪的样子,像从现实中彻底抽离,哀伤的脸上闪过片刻欢愉。
因为儿子的这个特长,他们不看体育节目,看电视直接跳过体育频道,连奥运会都不看。
以前觉得很难过,幼儿园里早上放歌的声音都受不了,要关窗。现在没那么难过了,我就想,如果每个孩子都能平平安安地长大,能给父母养老,多好
中秋节前,儿子的同学阿明来了,带着他刚上小学的女儿。
这些年,偶尔会有儿子以前的同学朋友来看他们,夫妇俩就特别高兴,他们觉得,还有人念着儿子,没有忘记他。
阿明坚持的时间最长,他比李显小一岁,也管老李夫妇叫爸爸妈妈。这个称呼在阿显去世之前就养成了。
阿明小时候家境不好,父母也不太和睦,同学们疏远他,只有李显把他当朋友,有很长一段时间,阿明一放学就跟着李显回家,吃了晚饭才回去,有时候就睡在李家。
如今阿明夫妇工作在上海,偶尔回宁波,就会上门看他们一次。对老李夫妇来说,那一天就是个节日。“现在这么有情有义的孩子太难得了。”
阿明结婚的时候,老李代儿子送去了一份礼,但为要不要进婚礼现场纠结了很久,最后觉得自己不吉利而放弃了,也怕触景伤情。
阿明很少带孩子来,夫妻二人第一次见到他的女儿,难免又是百感交集。
胡梅萍忍不住会去想,儿子走的时候太年轻了,才22岁。如果再晚两年,留下个孩子该多好,就算媳妇带着孩子改嫁,他们偶尔也能去看看,也是个念想。
这个时候老李就会反驳,人不能光想着自己。一个女人拖着个孩子,多不容易。再说,孩子从小没爹也会很可怜的,哪怕再找个爹,对孩子成长也不利。
夫妻俩争辩了几句,忽然意识到这样的问题根本就不存在,不由讪笑了一下,都住了嘴。
阿明吃过晚饭带着孩子走了,老李夫妻送到楼下马路口,看着车子走远了,还在夜风里一前一后站着,斜着身子望,路灯下面,他们脸上都是树的影子,表情模糊。
李显走的时候胡梅萍47岁,早就过了最佳生育年龄,自然怀孕再生一个孩子的可能性不大。那会儿宁波刚刚开始试管婴儿,夫妇俩也曾想过,试试人工授精。但想想又放弃了,那个年代,他们还是不太能接受孩子在冰冷的试管里孕育。
更重要的是,他们觉得那样对孩子好像不太公平。
“如果真有了孩子,以后送他去学校,让孩子说我是他外婆好还是奶奶好?妈妈这么老,孩子肯定会自卑的。如果再教育不好,或者有个什么缺陷,孩子也会怪我们,说我们为了满足自己传宗接代的心愿硬把他生下来,让他到世上来受苦。”
这两年,试管婴儿逐渐普遍。2011年,杭州“70码”事件遇难者谭卓的弟弟出生,妈妈已经52岁了,他们看到报纸后几分怅然:“一时一时的想法还真的不一样。”
从他们小区出来,往左边走个几十步,就是幼儿园。小区的小花园里,常有老人带着孩子散步,晒太阳,胡梅萍常常会盯着这些孩子出神。
“以前觉得很难过,幼儿园里早上放歌的声音都受不了,要关窗。现在没那么难过了,我就想,如果每个孩子都能平平安安地长大,能给父母养老,多好。”
“以房养老”解决的就是个钱的问题,但养老,难道就是钱的问题吗?
转眼,他们都是步入花甲之年的老人,老李去年退了休,养老成为摆在他们面前最现实的一个问题。
夫妇俩各自都有六七个兄弟姐妹,都是热热闹闹的大家庭。老人生病住院,一个孩子陪一夜,也不会觉得太累。但是到了他们生病的时候,谁来照顾呢?“就算是上手术台,也找不到子女签字呀。”
好在,兄弟姐妹关系都不错,逢年过节各家走走,也不至于太冷清。“但那还是不一样的,人家在一起是举家团聚儿孙满堂,我们算什么呢?”
侄儿侄女都还孝顺,他们常说,我们就是你的孩子,有事支会一声。但夫妇俩说,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开口的,“他们也都是独生子女,夫妻双方都有老人要照顾,压力大着呢。”
随着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夫妻二人除了忍受空巢所带来的孤寂,还会遇到一些非常现实的问题:家里的电灯坏了,煤气瓶没气了,下水道堵住了……生活的小麻烦让他们渐感力不从心。
所幸的是,社区有志愿者,遇到困难还是有人上门帮忙的。
“但这些终究不是办法。像我们这样单位退休的,生活待遇还可以,有医保,劳保,经济上不用太过担心。我认识几个同我们一样失去孩子的失独家庭,他们的经济条件差很多,劳保很低,有啥病痛都舍不得上医院,这样的家庭年老之后就更麻烦了。”在老李看来,失独家庭的养老将会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社会问题。
前一阵,“以房养老”成为备受争议的热门话题,有专家称,中国有几类家庭对“以房养老”是有需求的,比如“失独”家庭、“空巢”老人等。这个观点也刺痛了夫妇俩。
“房子能代替儿子吗?说到底,‘以房养老’解决的就是个钱的问题,但养老,难道就是钱的问题吗?”
他们觉得,撇开感情需求不谈,养老养老,更多是要解决老了以后不能动的问题,如果真有一天,老得不能动了,怎么办?去敬老院?排在前面的还有好多人,而且很多敬老院,入住时都是需要子女签字的。“我们这样没子女的,谁来签字呢?”
“希望儿子能保佑我们,不要生病,不要生拖很久的病。”这是老李夫妇俩唯一的祈求。记者 樊卓婧 程鑫
来源:西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