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从2012年2月到现在,王兴中不紧不慢,一个人包揽木工、泥工的所有活计,硬是持只砖片瓦,建成了一座结实的3层小楼。
这座砖木房,在白色瓷砖小楼和青山绿水的包围中,显得有些突兀。建房过程同样孤独而缓慢,就如同眼下寂静的山村。
现年53岁的王兴中,15岁起便离开家乡在大城市打工,做的正是建筑方面的活儿。为他人建房近40年,如今,他终于给自己造了一栋。
再过一年,王兴中就要和村里大部分中青年劳力一样,重新加入外出打工的行列,以偿还建房欠下的债务。他的生活,将滑进原来那个延续了数十年的轨道。但是,他“安心”了。
他说,“有房子了,就什么都好了。”
本报记者王欢刘洁常德报道
“有了房子,心里踏实”
常德桃源县城,下午4点。此时已经没有开往浯溪河乡的大巴。
王兴中住在浯溪河乡浯溪河村。狭窄的乡村公路一路蜿蜒向前,两边是茂密树林,偶尔几栋白色小楼闯进视野,院子里正开着火红的美人蕉,老人在南风穿过的堂屋里打瞌睡,竹竿上飘荡着妇女小孩的鲜艳衣裳。
“一个人建房”的王兴中在这并不出名,甚至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直到我们的车拐进另一条更为僻静的小路。
怀孕的少妇指向路的另一边,“右手边,他的房子还蛮打眼的,你们过去就看到了。”
二楼的露天阳台上,王兴中正用砂纸打磨地面。他冲我们摆摆手,身后,是高山延伸过来的小半截矮树林。
这栋3层的房子,差不多全部完工了,红砖裸露,外表有些灰不溜秋,屋内却很凉爽舒适没有安装门窗,穿堂风从客厅直灌到后面的厨房。
房子前坪,木头架子一直搭到三楼,还没来得及拆掉。这是王兴中引以为傲的痕迹之一,老婆李冬梅开玩笑说,舍不得拆掉呢。
事实上,他们全家今年春节就已经住进来了。李冬梅站在还没安装门和窗的客厅里,摊开两只手比划,“摆了这么大一张桌子吃(年夜)饭呢,人也都来齐整了。”
王兴中望着自家房子一直呵呵笑,仿佛完成它不曾吃过苦头。他不停跟客人叨叨,“这房子绝对是我们这儿最结实的房子。你看看,这砖瓦,还有这水泥……”
他是满足的。尽管,因为建房,他还欠着10万元的债务,家中也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唯一的电器是一台闪屏的26吋彩色电视机。
不过相比较来说,10万元已经是个能让王兴中接受的数字,他的满足感大概也来自于这里。全村乃至整个浯溪河乡,只有他的房子,省去了7万元左右的工钱。
2012年2月,从海南回来的王兴中开始着手建房。当时,全家的积蓄只有不到4万元,但在如今的农村,修一栋楼房,包括装修至少需要20万元。王兴中便琢磨着怎样最省钱。
王兴中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包括他自己在内,此前都在外地打工。儿子和他在海南的建筑工地上做小工,女儿已经出嫁,在广东的鞋厂里上班,老婆独自在家带着外孙和小孙子。那时,一家子人过年过节回家的容身之所,是三间经常漏水的瓦房。
“没有房子,在外面再怎么赚钱都不行,你还是得回来的嘛。有了房子,心里踏实。”王兴中这么跟家人说。
只有砖头是请人拖来的
这是一个“龙船鸟”不时出没的小村。烈日当空,鸟儿张开翅膀,穿过高大茂密的树林,以极快的速度俯冲直下,把地面一只“哔哔”叫着的小鸡叼走了。
王兴中推着装满砂石的斗车大喊:“呀!鸡仔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在他的吼声中,身旁那栋还没粉刷的3层小楼墙壁上,掉下来一只长脚黑蜘蛛。
李冬梅说,这是他们的热闹时刻。平时,王兴中和这栋房子,除了敲敲打打,几乎没有别的声响。通往县城的大巴一天三趟经过家门口,王兴中会停下来看一会儿,之后埋头继续。
去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房子建到第2层,王兴中提着砂浆在架子上摇摇晃晃,汗水流进了眼睛,衣裳包括袖头早已湿透。
这个架子有10米高,王兴中从山后扛来木头,一点点地敲进地面,之后用铁丝固定。中间是一块块竹片板子,走上去“嘎吱”作响,但由于全是自己做的,所以在他看来“绝对安全”。
楼房建到第3层的时候,王兴中已经有了明显的吃力感。他那台花3000块买的小型吊车搅拌机只能将砂浆运到2楼,剩下的距离得王兴中自己提上去。那段时间,王兴中的胳膊肿成了馒头,夜晚疼得睡不着觉,第二天凌晨5点,还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完成更多的工作。
房子的布局也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一楼外屋两个大间,一间是堂屋,一间是车库。里面三个小间,分别是他和老伴的住房、他母亲的住房以及厨房。
为这个布局,他曾经跟妻儿有过小小的分歧,妻子觉得没必要设计车库。“她说,这个家里这几十年都不会有人买车,我心想,怎么能这么想呢?”王兴中说,30年前,他们也没想过要盖楼房,这不,新楼不是在盖了吗?
砖头是他联系外面的砖厂请人拖过来的,“这个,就没办法自己来了。”他呵呵笑。去年2月份,砖头分批次运来,因为没地方堆放,一次只能运两拖拉机,都堆在房子前坪的塑料棚前。王兴中自嘲说,跟小孩子搭积木似的,拿这些砖头打好地基,一天只能完成一点点。
二十多天后,地基完成了。妻子埋怨他,这么下去,要什么时候才能住进新房子?当时他俩住在塑料棚里,3、4月份的山区很凉,半夜冷得差点抱着火炉子睡觉。
他依然不紧不慢。“请人”的念头不时冒出来过,但最后都被诸如“人定胜天”、“吃点苦头又不会死”之类的想法战胜了。
“城里人买个房要几十万上百万呢,我们比起他们,算什么?”他安慰妻子。
到5月份,天气变热,一层的房子也已经建了1米来高。王兴中猫着腰,将水泥砂浆抹在那些渐渐滚烫的砖头上,心里想着家人住进这些房子的场景,他说,“活儿也就不那么累了。”李冬梅说,那段时间,王兴中干活经常哼着小曲,比如《小白杨》、《血染的风采》或者《两只蝴蝶》之类。
“城市很好,但是要回来”
王兴中今年53岁,却已两鬓斑白,看上去仿佛60多岁的年纪。额头的皱纹又多又深,因为喜欢笑,鱼尾纹多得像盆散开的银针菊。
跟他聊天,他最喜欢说的事情,是自己在海南打工时的经历,“那些房子,有20多层高呢,我们坐那个电梯,可以看到脚下面的地面的,‘嗖嗖’一下子到最顶楼。”
“你去过海边吗?真是蓝色的,不过我们看不到鱼。”
“城市生活有些还是好的,但是要回来。”
2011年之前,王兴中也在海南做建筑工人。回到乡村,只是因为要修一栋房子。
这个寂静得只听得到鸟鸣和狗吠的小村,白色小楼却修得一栋比一栋漂亮。王兴中说,都是有人在外面打工才有钱修的,谁家的房子越气派,说明在外面赚的钱越多,打工的人也越多,“这些房子,大多空空荡荡,有的根本没住人。”
15岁便离开家乡在大城市打工,除了过年过节,王兴中几乎没怎么回过家,但他依然觉得,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儿子女儿,根都在这里,因为歇脚的地方(房子)在这里。
他说,隔壁村有个打工的年轻人把宅基地卖了,结果老母亲过世却没地方放棺材,只能在蒿子地里办丧事,太凄惨。
在王兴中看来,建房子是件特别有成就感的事情。他说,在外面干活累啊,有时真的累得跟狗似的,但心里头开心,因为想着过年能回家喝一顿,还能修漂亮的房子。
跟城里人一样,这种“居者有其屋”的内心诉求要更浓重,因为除了“安居”,还有其他情感上无法取代的东西。
也正因为如此,以前他打工挣的钱,包括现在儿子儿媳女儿的工资,每月都会准时汇集到这个家庭的同一个账户上。以前是为了买砖、买水泥,现在是为了准备瓷砖、铝合金门窗之类的装修材料。
我有楼房,风送稻香
黄昏,村庄空荡而寂寞。南风送来稻苗的清香,夕阳一点点沉下去,炊烟散开飘向遥远的云端。风把门刮开,又很快把门关上。
一辆中巴从房子对面的马路上经过,司机胡乱按着喇叭。树上休憩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道路中间躺着的几条狗,挪了挪身子。
王兴中停下来瞥了两眼,继续推着斗车慢慢走过沙石堆。“以前没有车出去的,这些年才有。”“这些年”三个字,被王兴中抬高了声调。
“我的生活容下了一头驴,一条狗,一群杂花土鸡,几只咩咩叫的长胡子山羊,还有我漂亮可爱的妻子女儿。我们围起一个大院子、一个家。”作家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这样写道。跟王兴中不同的是,刘亮程的“生活”里没有房子的影子。有多高呢?是楼房还是土坯房?他并不关心。
王兴中不仅关心房子,还关心得有些“极端”:他要全部自己动手。站在二楼宽敞的客厅里,王兴中认真地跟记者说,“在你认定这个事情足够重要时,咬着牙关,也就挺过去了。”
所以,去年9月的一天,当他的手被一只锤子砸得鲜血直流时,他二话不说跑到厨房,拿井水淋了两遍,然后拿块布缠了一圈后,又爬上架子继续干活了。直到吃饭时,李冬梅才知道他手受伤了。
在桃源,全县55万劳动力中,跟王兴中一样常年在外务工的中青年有24万人次。那些漂泊在外的人们,大多忙碌在广东沿海一带,近的则在常德、长沙等地。
如王兴中所言,他们在村庄能找到的最大存在感,就是这些靠他们血汗钱,一点一点建造起来的新房子。
暮色将至,“龙船鸟”又从天空划过。王兴中说,小孙子将来肯定能用弹弓把它们打下来。
“因为,他住的楼房已经足够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