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自办民主中学 学生每日必读《毛主席语录》
天天听《东方红》的夏祖海孤独而骄傲,这两年他又变得愈发多疑。
作为周口市淮阳县四通镇民主中学的校长,他最近几年过得并不顺心:学生越来越少,学校也濒临倒闭。
出学校走二百米到马路边,一座新修建的“四通镇礼拜堂”赫然入目。这个已安家两年多的新“邻居”让夏祖海始终睡不安稳。在他看来教堂就是“美帝国主义入侵中国”的象征。自己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少,夏祖海觉得,这可能与礼拜堂建在学校对面有关。夏祖海接到《中国周刊》记者走向学校时,路边停靠一辆白色面包车。他对记者耳语:“你说说,车里有没有可能是外国派来的特务?”
与人辩论的冲动时时纠缠着他。从天气与麦田开始,夏祖海的论题会轻易跨越到对中国政局的判断、对毛主席的崇拜与美国的各种阴谋。天长日久,周边村庄的乡邻多觉得他是怪人,“他从不想挣钱,每天五点半播放歌曲的大喇叭声音太响了。”
农民夏祖海是四通镇的名人。他主办的民主中学高举毛泽东思想十八年,《东方红》乐曲是学生的起床铃,《毛主席语录》与各种国学经典也是学生每日必读的书籍。与中国其他中学截然不同,他的学校从来不重视考试成绩,但着重培养学生“能吃苦、能劳动”的素质。在夏祖海心中,这才是衡量人才的最重要标尺。民主中学的办学口号,也是这一标准的具体体现:结婚、盖房、上大学自己负责。
2009年,民主中学的五个骨干教师因对薪资不满意而先后辞职,学生迅速流失。2010年,剩余老师的工资也难以发放。夏祖海有时会想:是不是那些老师的亲属用了坏心眼,把他们从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岗位上拉走了?
学校的处境让夏祖海越来越尴尬,民主中学像缺水的麦地,“快黄了。”
他觉得太多年轻人不了解他的内心,更不了解毛泽东。“只有毛泽东思想才能救中国,救美国,救全世界”,夏祖海把这句话制成红色横幅,挂在了校园里的两棵大杨树间。
2013年春天的风持续刮过四通镇整整一个月后,这条横幅断为两截垂落在地。夏祖海说,等学校状态转好,自己会把横幅再接起来。
“这是讽刺
人民公社与大锅饭的”
红色围墙,红色标语,伟人像,毛泽东语录……夏祖海毫不讳言自己对毛泽东的崇拜。刚走下夏庄的公路,就能看到毛主席“站”在民主中学的侧墙上冲人挥手微笑。校门外,学生们种的菠菜、韭菜、蒜苗、黄瓜和大葱正在萌芽。夏祖海总觉得校外卖的东西都带毒,从来只吃自己种的食物。学生们吃的食材也是自己动手种植生产。走进民主中学,入目是一面毛主席站在海边的瓷砖画。毛主席的鞋子破旧,眉宇间的忧愁清晰可见。这是夏祖海自己设计,请人特意烧制的瓷砖画。
夏祖海是民主中学唯一一个戴近视眼镜的人。他订《人民日报》,订《参考消息》,订《环球时报》,也订《南方周末》,“各方意见都要了解。”民主中学的学生们并无任何学习压力,视力一直都不错。因为“社会复杂”,夏祖海一年到头不出门,不喝酒,不交际。
现在的民主中学只剩下30多个学生,虽与2006年巅峰期的600多人不能比,但学生们却来自江西、山东、湖北、辽宁和周口本地——外省市学生多是各地红色网友的子女。
3月29日,民主中学的一天从清晨5时34分一首嘹亮的《东方红》开始,接着是《歌唱祖国》与《大海航行靠舵手》。住在宿舍的30多个学生开始起床洗漱进而晨读。
晨读课上,《弟子规》、《毛主席语录》、《论语》都是老师们信手拈来的教材。所不同的是,《毛主席语录》每次都是夏祖海从图书室取出分给每个学生,读完后立刻收走妥善保存,“怕学生手把书弄脏了。”
上台后的夏祖海与台下判若两人。忠孝仁义与毛语录中的词汇次第从其口中流出,30多名学生在台下双手背后握着坐得端正。7岁的杨家强是唯一的例外。他年纪小,在教室里走来走去。
经夏祖海点将,杨家强站到全校学生面前,大声唱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他发音稚嫩,但也算字正腔圆。唱到“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时,小家强的眉宇微微皱起。他的年纪还不懂得何为“调戏妇女”,也不知什么是“流氓习气”。
唱完歌,夏祖海又随口给小家强出了一道算术题:毛主席今年120岁诞辰,你今年7岁,毛主席比你大几岁?
小家强想了三秒钟后,答案脱口而出:113岁。
夏祖海对他的反应与回答显然很满意。
3月29日持续一个小时的早读课,以学生们诵读毛语录152页的最后一句为结束:“……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毛泽东1939年对白求恩之死的评论,在七十年后仍然被民主中学的小学生不断诵读。
小家强的父母是山东临沂人,他们遍寻中国红色学校,最终选择了民主中学。杨父每次来探望小家强后多会叮嘱夏祖海:一定不要让他穿好衣服,不要贪图享受。早两年,夏祖海伐倒了校园里的十多棵梧桐,改种小树苗。他总觉得夏天太凉快,孩子们不能总是享受,要多吃苦。
每逢星期天,学生们放假回家后,小家强习惯把自己锁在屋里,觉得这样比较安全。他并不记得妈妈上次来看自己是几时。
想父母吗?我问。
小家强的回答有同龄儿童少有的分寸感:不多想。
每逢开饭,学生们会聚在毛主席瓷砖像前,诵感恩词后向毛主席鞠躬,然后排队领取饭食。如今只用给30多个学生做饭,九层大蒸笼已经不必启用。以前六百多学生时,一顿饭要蒸九百多个馒头。
3月29日中午,小家强吃完面条还想喝面汤,直接向同桌吃饭的夏祖海索要。无论小家强如何撒娇,夏执意不给,“自己动手去厨房舀。这才叫实践毛泽东思想,知道吗小家强?”
小家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端起碗,在大喇叭《三个和尚》的旋律中走向食堂。
如果不是夏祖海提醒,外来者很难听出《三个和尚》是“反动歌曲”。“三个和尚为啥没水吃?这是讽刺人民公社与大锅饭的。”夏祖海说。
孩子们都听不出来这层意思,夏祖海也就让学校的大喇叭随便播放,并未制止。夏妻笑着说,我反正是听不出来有讽刺。
校史室里,除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等公益宣导,还有同学们随手写下的“你是光,你是电,你是唯一的神话”的歌词。夏祖海觉得这句歌词也可以理解为是在说毛主席的好话,也就不刻意擦除。流行歌曲在民主中学,一直被严格禁止传唱。
释迦摩尼、马克思、列宁、恩格斯、斯大林、毛泽东、孔子、观音菩萨、周恩来,这些人的画像挂在校园的四面围墙上。课间游戏的学生们有时从“毛泽东”冲向“孔子”,有时又跑到“释迦摩尼”身边,捉迷藏。
蔡华老师是第一届工农兵学员,曾教书四十年。他半年前来到民主中学扎根,打算开办“超常时空共享社区”:只要你参加社区,你的所有物品就全部上交,所有人都可以彼此分享。开办半年来,共享社区并未争取到一名社员。夏祖海也觉得蔡老师的实验太超前太极端:“现在的人,有辆自行车谁愿意给别人用?”夏祖海认为,蔡华的探索“在目前的社会阶段并不现实”。
蔡华带着自己四岁的孙子蔡其昌游走中国,只因不愿孙子上幼儿园。看到儿子跟着爷爷长得越来越懂事,他忙于打工的父母也只好作罢。
在民主中学半年,蔡其昌已经会说快板书《学雷锋》。四岁的蔡其昌现在喜欢表演这一段给陌生人看。
虽然生源锐减,但夏祖海“没怀疑过自己的路,还会把这个学校办下去”,他相信毛主席会保佑他。每逢大年初一早晨,夏祖海都会带着老婆孩子,在毛泽东纪念墙屏前,磕九九八十一个响头。
十八年来,不止一次有人想收购夏祖海的学校,然后保留他当校长。他不同意。也不止一个亲属说夏祖海是傻子,“当我的面直接说。”
“我好像找到
心灵的归宿一样”
“文革”开始前两年,夏祖海出生,此前他的舅舅在阶级斗争中被人用绳子绑住双手,拉到半空中放下,摔死了。他10岁开始读毛选,小学四年级成为红小兵连连长。1976年毛泽东逝世,12岁的夏祖海在公社设的灵堂里哭了几天,在日记本写下:“长大以后,要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做共产主义接班人。”
毛主席逝世的消息对少年夏祖海的打击如此沉重,以至于时隔数十年后,毛主席逝世时播放的广播词,夏祖海仍能流畅背诵。
夏祖海上高中时学习成绩不错,当时被乡长亲自推荐留校当老师。但他一直有摆脱公办学校束缚、实践自己教育思想的想法。1994年夏天,准备办学校的夏祖海第一次去到南街村。地处河南省漯河市的南街村是全国十大名村,在坚持集体主义经济的原则下,南街村常年坚持用毛泽东思想教育人,以雷锋精神鼓舞人,靠革命歌曲激励人。
夏祖海觉得南街村就是他的理想国,“我好像找到心灵的归宿一样。”
办学校需要资金,夏祖海只能四处借钱。最多时,夏祖海欠过六十户乡邻的债款。没老师,没学生,没课桌,这一切都靠夏祖海的一张嘴皮子挨家挨户从村头说到村尾。教学楼还没建,夏祖海在乱糟糟的工地上先竖起一座毛主席像,天天磕头。夏祖海还记得师生一起盖房子的情景,椽子粗的树,师生一起伐倒,砖瓦是学生一块一块搬来的,“场面像打仗。”
夏祖海习惯称呼妻子为王老师,“王老师不支持我也没办法,嫁鸡随鸡,嫁我随我。”
1995年开学时,民主中学只有五个学生,三个老师。1997年,民主中学七人参加中招考试,录取五人——民主中学创造了淮阳县至今难以超越的高升学率。这一教育成果被写在记录校史的黑板报上,保存至今。
十几年来,民主中学在学生的安全上没出过事。这被夏祖海归因于毛主席的保佑。学校最困难时,王老师做菜没盐,扫地没扫帚。要煮白面汤时发现柴禾也没有,只好在晚上自习课时捡拾柴禾。即使吃盐的钱没有,老师的工资也并未拖欠过。
当夏祖海被“像狗一样”铐在派出所的桌子腿上时,内心生出的屈辱并未浇灭他对毛主席的崇敬。类似的场景并不仅仅发生在2002年。1999年,因为他的民主中学欠债难还,夏祖海被第一次行政拘留。他觉得自己最大的缺点是从来没有发财的心思,“别人办学几年就发财了,我办学18年,欠一屁股债,很多亲戚朋友都断了来往。”
2009年,学校的经营最终还是难以为继。五名骨干老师因不满意薪资最终去职,生源急剧减少。“现在找不到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好老师,找到有德无才的人,都难。”夏祖海叹气道。
去年有三个北京红色网友义务到民主中学支教,这让夏祖海多少感到一点温暖。但支教的效果却让夏祖海有点害怕:半年间,支教的网友天天在学校搞军训,学生喊着吃不饱;学生们开始超前学习高中教材,晚上开舞会跳舞跳到半夜……半年后,学生走了一二十个。
2012年还有一件事让夏祖海记忆深刻。北京来支教的网友打算在学校办英才班,集体学习马列知识。夏祖海想不到淮阳县的防暴大队会闻讯而来,将学习班强行遣散。
后来夏祖海终于想明白,毕竟十八大就要召开,“县里容易紧张”。
早两年曾有教育部门的人找到夏祖海卖中招考试试卷答案,出价三万块。这让夏祖海异常愤怒,进而鄙视。他不敢相信,教育部门的领导居然会有此等下三滥的作为。不愿意买考试答案,生源差,民主中学的升学率持续走低,愿意来的学生也越来越少。
夏祖海时常想起民主中学的黄金时代。顶峰是在2006年。那时的民主中学充满活力:三月学雷锋,四月清明节祭奠毛主席,五月到南街村高中参观,七月家长大会,家长孩子都管饭,兄弟学校南街村高中的领导也会来讲话;8月8日是民主中学校庆……在民主中学,9月9日和12月26日是比过大年更重要的日子,他们分别是毛主席的忌日和诞辰。这两天学生们都会吃不少肉,集体观看红色电影。
除了六月和十月要回家务农,其余时间学生们有丰富的课外活动可以参加。
办学十八年,民主中学培养出本科生八十多位,研究生十多位。从考学成绩看,民主中学其实并不好。夏祖海承认,自己的学校是“砂碱薄地”,收的学生都是其他学校不要的差生。生源差是一方面,也因为校长根本不看重学习成绩。
民主中学的考试也从来不监考:每次考试前,学生们会集体念一段毛主席语录,“如果你觉得自己想抄,想做一个欺骗自己的人,那你就抄。”夏祖海说。
四通镇其他中学的复读班,为招一个考高分的复读生愿意掏数万元送礼,以此为招牌吸引更多复读生入读,“投资一万元最终能收数十万学费。”夏祖海根本不屑于赚这种钱,也不愿办高利润的复读班。
2012年9月1日,附近村庄一个学生来学校上补习课,交了100元学费。很快在家摔破头,家长一口咬定是在学校摔伤的。民主中学最终被敲走一万元医药费。
夏祖海觉得,现在的世道人心,实在坏。
“现在这个社会太现实了,
理想艰难啊”
夏祖海鄙视考试的办学理念,长久以来被四通镇同行称为“瞎胡闹”。现在四通镇的幼儿园,都开始排学习名次了。
目前的民主中学学生少,老师工资难开,只能一个老师多担一门课。夏祖海觉得,学校的困难归根结底,是理想主义者的追求往往不能给自己的亲人、朋友、下属和同事带来现实利益,进而造成他们的不理解,失望和愤怒。他不避讳,其中也有自己处事能力上的问题,“但‘有理想’本身,我觉得就意味着艰难。”
“现在这个社会太现实了,理想艰难啊。你觉得呢?”夏祖海的困惑思考多年,至今难解。
他最近精心制作了大幅毛主席画像,准备挑个好日子挂到马路边,“与基督教堂唱擂台。”马路边早前曾竖立过毛主席画像,结果被人为撕破,夏祖海为此气得四五天没吃饭。作为“报复”,学生们亲手绣制毛主席像的工作也在悄然进行,目前毛主席的额头和一只右眼已经成形。
3月29日,淮阳县二十多个中小学负责人开会。不愿抛头露面的夏祖海让妻子参会。上层的教育信息每隔一段时间会通过会议传达到民主中学内部。
各学校不能四处“挖”其他学校生源的消息被再度强调,否则发现一例罚款三千。民主中学是唯一一所不用交处罚保证金的学校。因为淮阳县教育局负责人知道,夏祖海从来不屑于“挖”其他学校的学生。由于每个小学生每年都有国家发放的四百元左右补贴款,四处“挖”学生已成私立学校通病。民主中学流失的生源,不少也是被其他学校努力“挖”走的。
四通镇地处太康、淮阳、鹿邑、柘城四县接合部,镇名取自“四通八达”一词。全国各地的大货车呼啸不停,尘土在这个小镇上日夜飞扬。四通镇上聚集不少附近县城躲计划生育罚款的夫妻,有些人家里甚至会有四五个孩子。四通镇堪称周口市的生源大镇。而在夏祖海看来,四通镇简直是周口市的“小香港”。
撤点并校的风潮在四通镇也愈刮愈烈:镇上的中小学五年内已关闭八所。学生们都在向淮阳县乃至周口市迁移,乡村几乎已无学校,读书声在四通镇正越来越稀疏。“学生拦路劫钱,学生打老师的事情经常发生。有个老师被学生打了好几次,最终不当老师,去打工了。”夏祖海说,“在民主中学,学生至少不可能学坏。”
民主中学里的学生爱情,多通过手机上网进行。30多个学生平时寄宿校内,无法外出。夏祖海的女儿夏缘缘告诉《中国周刊》记者,两个不大合群的女生最近可能都在谈恋爱了。
在夏缘缘眼中,这座她出生成长的学校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一直按照毛主席思想的办学思路行走至今。但她觉得父亲并不了解现在的90后学生,“他可能需要一些新的教学方法。”
1997年出生的夏缘缘坦言自己从小就信仰毛主席,也信儒释道。她的哥哥在初中读完后已去南街村高中就读。夏缘缘并不太想读大学,更愿意留在学校里帮父母带学生。她说,自己和父亲并未“用心灵”去交流过关于学校现状的看法,她也承认自己对父亲的理解只是流于表面。
夏缘缘和哥哥都曾被父亲体罚。她记得自己曾和几个小伙伴一起跑出学校玩耍,被父亲误以为在“拉帮结派”,最终板子上身。夏缘缘的哥哥去南街村上高中后,回来曾跟父亲说:“你十几年没到社会上走动过。如果看看别的学校,就知道该怎么改进。”
儿子的劝告,最终变化成父子二人的争吵。
夏缘缘告诉《中国周刊》记者,一些从民主中学毕业的学生回来,也知道学校有些部分可能需要改进,“但没有人敢跟我父亲提意见。或者说,没有人提过意见。”
家长太重视分数,学校不重视分数,这是根本矛盾,“在我爸眼中分数根本不重要,但出了这个学校分数还是挺重要。怎么办?”夏缘缘的疑惑,自己并不能解答。
因为招来的学生全是贫困生与孤儿,自己又常年在做红色教育,夏祖海认为教育部门应当给予特殊补贴。他还想要求教育部门能给老师解决住房问题,这样才能有稳定的教师队伍。按照夏祖海的长远打算,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在民主中学办出一个大同社区。
“人人都按照毛主席思想的方式在民主中学里生活,这样是不是很美好?”即将到知天命之年的夏祖海憧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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